在半个世纪里,陈书言老人始终对自己的过往绝口不提。他住在台北一座老式公寓楼里,养一只鸟,喜欢光膀子,爱喝酒,爱发脾气。他和妻儿生活在一起,却如同一个独居老人,自己买菜、煮饭,打理生活所需。
在许多人眼中,陈书言不过是台湾那些正在凋零的老兵中的一个。其实,他曾是一名共产党员,并至今以此为荣。
陈书言晚年曾想把自己的故事写进日记里,死后再交给儿女,但那时他的手已经拿不稳笔了。所以,直到女儿陈心怡拿起摄像机,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并在台湾院线放映后,包括妻儿在内的许多人才知道,这样一位普通的老人身上到底积蓄着多少休眠的记忆。
如今,陈书言已经80岁了。前阵子,他醉酒后摔断了髋骨,记不清到底哪天去医院拿药。可当他对女儿讲起登陆古宁头连长吹起的冲锋号时,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很多事情,我们有多少回忆,取决于我们有多少机会对别人讲述。
秘密
从小被各种标语告知“小心匪谍在你身边”的陈心怡,长到27岁才恍然发现,“匪谍”原来就在她家里,这个人就是长她45岁、暴躁、酗酒的父亲陈书言。
在陈心怡眼中,父亲不过是1949年随蒋介石来台湾的国民党军人,退伍后普通的铁厂工人,台湾120万外省人中平凡的一个。如果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那就是他常对儿女说:“我这一生有太多故事要讲给你们听。”
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或者说,没有人想知道这个故事,包括“本省”的妻子、继子女和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怡子。
他倒是念叨过,“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也时常感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只是在儿女眼中,一直重复同样的话,实在有点唠叨。还有些时候,他又用“说出来怕你们受不了”这样一句话,打发掉孩子们的好奇心。
直到2002年,陈心怡陪父亲回江苏兴化探亲,才发现这个她原以为“讨人厌的老头”,在老家竟受到妹妹和外甥如此的期待。心怡的表哥还买了很多国共内战题材的连续剧送给他,舅甥两人就这样聊起了渡江战役,72岁的陈书言这时“眉飞色舞”起来:“想当年,我们是多么英勇!”
陈心怡听了却暗自纳罕:“爸爸,你怎么讲到共产党就这么开心?”有一天,她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共产党?”父亲犹豫了一下,答:“是。”
那是61年前的故事了。1949年10月2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渡海攻打大金门,解放军登陆部队在岛上苦战三昼夜,大部分战死,3900余名幸存者被俘,但在国民党战史中称被俘人数为7364人。“这边”称之为“金门战役”,历史教科书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描述;“那边”则叫它“古宁头大捷”,国民党主席马英九称其“改写现代中国历史”。
陈书言就是这三千九百分之一或七千分之一,数字的多少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区别。被俘前,他撕碎了证件,吞进肚子里。他曾经害怕说出这个秘密,等到想说的时候,又觉得说了也没用,就在这种状态中,几十年过去了。他从国民党的俘虏,变成了记忆的俘虏。
这个秘密让陈心怡感到震撼,又让她觉得有点骄傲:“原来我的爸爸跟别人不一样,跟一般的国民党老伯伯、跟蒋介石的那个脉络很不一样,其实还蛮厉害的。他并没有很高的官阶,而且身无分文,但会因为他的身份感到莫名的荣耀。”
陈心怡同时感到有点自责,她对爸爸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他为什么酗酒?为什么性格起伏不定?战争在他身上残留的伤害到底有多大?2008年,陈心怡拿起摄像机,重新走近父亲,拍摄《被俘虏的人生》这部纪录片,揭开父亲保守半生的秘密。
陈书言这样的第一代外省人,大部分是随蒋介石从大陆迁往台湾的,其中有60万是国民党军人,此外还有大量眷属及百姓。这些人的生命轨迹就此改道,他们因此又被称为“被时代强力左右、处于离乡背井不确定过程中的一代”。
这些人现在平均年龄都有80岁了,在讲述国家军队、大江大海的湍急年代里,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说出自己的故事?
父亲
那些事情陈书言怎么会忘呢。他记得攻打金门,他们在古宁头登陆,“连长冲锋号一吹,就要往前冲”;他记得同袍小袁,被卷进坦克履带下面;他记得被俘后,被押解到基隆港的船上,很多人饿死,还有人为争抢大米,掉到船舱底部摔死了;他当然也记得,如果谁讲一句反对的话,第二天这个人就消失了,大多是被活埋,因为子弹是要留着打“共军”的。
死亡的味道久远得已经失真。60年后,他终于决定将这一切讲出来,而他的女儿直到看了电影《集结号》里用血肉与坦克相搏的场景,才相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陈书言也曾意气风发,他在13岁时加入新四军,参加抗日。第二次国共内战期间,他所在的队伍节节胜利,那时,他经常因为打了胜仗而受到嘉奖。
从在古宁头被俘的那天起,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几十年后,当女儿陪他到古宁头战役纪念馆时,他看着墙上的抗日战争介绍,还是忍不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