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打的是新四军,到了台湾,学校的教科书和军中教材都变了,说抗战时共产党没有打。”
经过半年的“思想改造”,1950年,陈书言加入国民党陆军。照片中,他的军帽上已经是青天白日的徽章,这个年轻人眉毛上扬,脸上却没有笑意。
陈书言成为一名国民党军人,可监控依然无时不在,它时刻提醒着你所拥有的过去。即使在洗手或洗衣服时,也会有人过来和你“聊聊”。他一直很小心地保护自己,不去多说什么,但常常感到不自由。他想成家了。
在“一年准备,两年反攻”的年代,台湾国民党军队中的低阶士兵曾被禁止结婚。
陈书言在1966年提前退伍。1974年,经人介绍,44岁的他与一名“本省”女人结婚。女人的前夫因病去世,她带着一儿一女改嫁。次年,陈心怡出生。
这是陈书言的第一个孩子,这时他已经45岁了。他疼爱地唤她“怡子”,休息时把她放在自行车大梁上,带她逛市场,帮她把油条掰成一节一节的,泡在豆浆里。
但由于背负着重大的秘密以及时时要自我检查的恐惧,陈书言变得易怒,他酗酒、打妻子,甚至在醉酒后关上门窗,扬言要开瓦斯同归于尽。
脱离军队,也没有给他带来免于恐惧的自由。女儿很想知道,他如何度过“白色恐怖”的年代,有没有遇到上面的盘问和麻烦。他说一定有,可问他是什么方式,他又说不出来。这段记忆,他谈得很模糊。
纪录片拍到一半,陈书言突然反悔:“我现在还在,还不能公开,公开对我不好,对你们也不好。”
“难道你以为现在还有人监视你吗?”
“是,我看不到,但我想得到、听得到。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你没有经历过那种恐怖。”
他担心儿女因此受影响,还有加入国民党时为他作保的两个证人——一个70多岁,一个90岁,会因此受牵连,被取消“国防部终身俸”。
陈书言没有终身俸,由于提前退伍,也没有享受过任何特权。人们印象中的外省统治精英以及资本家,其实只占少数,像陈书言这样的外省人则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离开故乡和亲人,没有高官厚禄,在选举以外的大多数时候与政治没有多大关系。他们没有机会表达,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洪流中。
女儿
从江苏回到台湾,陈心怡开始想了解父亲的过去。
她准备了录音机和卡带,告诉父亲,每天想到什么就录下来。可是两个月过后,录音带还是空白的。“怎么不录?”“这几天我嗓子不太行。”“又不是让你演讲。”可父亲固执己见,这对于他来说几乎是生命的检阅,他觉得一定要慎重,一定要想清楚,录坏了、时间顺序颠倒了可不行。
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下来。2008年,陈心怡参加了外省台湾人协会的培训课程,这个课程要把普通人培养成记录者,拍摄以第一代外省人为题材的纪录片,让更多的故事被讲出来。参加培训的不少是第一代外省人的子女。
“我就记录我爸爸好了,我们就一起来说这个故事。”陈心怡这样决定。她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与家人的关系变得如此水火不容。
陈心怡有很多年没和父亲如此亲近了。“他酗酒,对妈妈又有家庭暴力倾向,我很讨厌他,很恨他。”即使在拍摄过程中,她也曾和父亲发生冲突。那次,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骂了母亲,陈心怡把那句脏话原封不动地又丢了回去。
但当她拿着摄影机跟着父亲跑的时候,那种亲密感其实让父亲很开心,仿佛曾经很疼爱的女儿又回到身边了。陈心怡要跟拍他去市场买菜,跟拍几次后,父亲提议:“下次我走另一条路,那个已经拍过两次了。”
父亲还会兴致勃勃地对她说:“明天我跟你讲什么?”
陈心怡突然觉得,也许父亲希望的并不是被拍摄,而是那个跟前跟后的女儿再回到身边。
“父亲的态度一直是一样的,他一直对我们敞开心胸,是我拒绝跟他沟通。他对女儿的爱始终没变。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他搭起一座桥等我走,只是我不愿意。”
陈心怡也没想到,通过拍一部纪录片,她和父亲的关系改变了不少。“现在他就像我的老宠物一样。”她说着笑了起来。
第一代外省人与第二代外省人的隔膜不仅来自于年龄和经历,也来自认同。与台湾第一代外省人不同,第二代外省人大多出生在台湾,接受台湾的教育,他们认同住在台湾是生活、商业甚至文化的现实。
父辈南腔北调的口音让外省人的身份暴露无遗,而他们的儿女不会在生活中刻意强调自己是外省人。但在家里,当陈心怡和妈妈那边的亲戚对话时,还是能感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在这个重组家庭中,哥哥姐姐是“深绿”,父亲是“深蓝”,陈心怡是“浅蓝”。“我没有办法像爸爸那样认同台湾和大陆的所有关系,我也没有办法认同民进党的所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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