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1934年的文论《论新诗》中,就指出:“我们的时代是在暴风雨里,经济破产使得都市动摇,乡村崩溃,有多少生命在惨痛地往死路上去……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只能写诗已经是可耻了……作为一个诗人而活在眼前的中国,纵不能用锐敏的眼指示着未来,也应当把眼前的惨状反映在你的诗里,不然,那真愧煞是一个诗人了。”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父亲一生都非常看重和大力提倡生活对于文学创作的巨大意义。他先后在许多文章和众多言论中,都提出“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土壤”、要“深入生活”的主张。在1942年写成的《从学习到创作》中,他明确指出深入生活和正确的世界观,是一个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极为重要的先决条件,因而进一步丰富和提高了他对于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认识和理论。父亲还一直大力提倡继承中国优秀的文学传统,向大众学习,向民间学习。他曾下力搜集过民歌民谣,以通俗易懂、易于被民众接受的语言,写出优秀作品。他早在1940年的《我怎样学写新诗》中,就明确地提倡:“……向大众口语的源泉里,汲取一些活的诗句,……大众的口中流露了多少诗人笔下写不出来的妙句,这妙句只要你肯躬腰,真是‘俯拾即得’呵,……该要生活来充实诗的内容,该向大众学习自己的诗句了。”他又在《<臧克家诗选>后记》中说:“我很喜欢中国的古典诗歌(包括旧诗和民歌),它们以极经济的字句,表现出很多的东西,朴素,铿锵,使人百读不厌。我在写诗的时候,有意地学习这种表现手法。……人民的口语在我的习作中也起了作用。”不仅是诗歌,从父亲对于文学的其它门类,如散文等的创作中,都可以明显地看出中国优秀文学传统对他的巨大影响。 父亲一生都坚守在革命现实主义和民族化、大众化文学创作的阵地上,从来没有改变他认定的真理,无论风吹浪打,不改初衷。他曾在民众的苦难中,于1934年撰文指出:“囿于自己眼前苟安的小范围而大言不惭地唱恋歌……诗做得上了天,我也是反对的”,并对当时“新月派”诗歌中过于注意外形上的修饰,而内容大多装满了闲情——爱和风花雪月;对“现代派”以神秘派的诗的形式,表现一种轻淡迷离的情感和意象,缺乏时代气息;对于某些革命派诗歌的标语口号式倾向,都提出了异议和批评。父亲不仅在自己的文学创作和理论观点上,坚守着这些原则,而且在解放前他主编报纸刊物的方针上,也强调了这些主张。尤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战争连着战争,社会黑暗,中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和不断奋起的斗争之中。1946年,父亲大力支持和协助青年友人们创办了《诗创造》丛刊。在决定办刊之时,父亲向他们提出需要注意的两点,首先就是“一定要搞现实主义”。在这些编辑者大目标共同一致,但在艺术思想上却有分歧,存在不同见解的时候,父亲旗帜鲜明地支持了部分编辑人员的如下主张:“在残酷的现实环境中,要多刊登战斗气息浓厚与人民生活密切联系的作品,以激励斗志,不能让脱离现实、晦涩玄虚的西方现代派诗作充斥版面。”有时候,因为观点的不同,父亲曾与持不同见解的青年友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他在这段时期的文章中谈到:“眼前是这样一个时代,真和假,丑和美,罪恶和正义,自由和奴隶,对照得如此鲜明,如此强烈,彼此在批着对方的面颊,而斗争的红血不断地流。”(臧克家:《论十二位诗人的诗》)“在今日意义上的‘新诗’,语言的近代化、口语化是必需的,而最主要还是内容方面强烈的时代性——也就是斗争性。”(臧克家:《新诗》)让一贯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父亲,让一生为人民而战斗的父亲,在人民的苦难和不屈的斗争面前闭上眼,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这场友人间由于文艺观念和办刊方针不同,而引发的争论和思想交锋,是遵从革命现实主义、主张走民族化大众化道路的诗人和编辑者,与显示出西方现代主义色彩的同仁们的思想斗争。这场论争不仅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而且在当时的时代氛围中,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典型性。 全国解放后,父亲继续坚守在这块文学阵地上,不仅在自己的创作中初衷不改,而且利用各种方式和机会,为革命现实主义和民族化大众化理论和创作鼓与呼。同时,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起,为了向广大读者介绍中国优秀古典文学和其中的名篇佳句,讲述自己对于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学传统的体会感悟,父亲陆续写了许多有关古典诗文的赏析文章,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的一些“心中有感、笔下有情”的作品,都曾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过,如《诗人之赋——重读<阿房宫赋>》等,作为保留节目,直到文革后还几次听到它们的声音,深受广大读者和听众的喜爱。1990年,这些文章结集为《臧克家古典诗文欣赏集》出版。父亲为坚守和捍卫现实主义传统和民族化、大众化阵地,切实地做着大量工作。 步入晚年和暮年,父亲这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园地耕耘了一生的老战士,不顾年老体衰,更以极大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关注着中国文坛尤其是诗歌的发展。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接到很多群众来信,反映文学界尤其是诗坛存在的一些问题;许多文学界的友人也谈到这些情况:现在的文坛上,出现了念不懂的晦涩的怪诗,用新名词堆垒起来的奇文,不知所云的小说……父亲对此忧心忡忡,十分焦虑。于是,不论是在自己的一系列文章中,还是在有关文学问题的会议上;不论是在家中接待旧识新交,还是在与友人、读者的通信中,他都旗帜鲜明地对这些不良的创作倾向和文艺界潮,进行了比较严厉的批评。这位文学界的老者和过来人,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活生生的例子,用自己数十年来的创作经验和体会,语重心长地谈到,现在有些人认为,文学作品离人民、生活和时代越远越好,去“狠挖个人内心”;一些人对祖国优秀文化传统,淡然视之,甚至全盘否定;相反,对于国外的一些东西,有的是连外国人都已经摒弃的东西,不分香臭,不问后果,只管拿来。结果,连我这个老诗人都成了“诗盲”,读者不满,专家摇头。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要前进,要革新,要与时俱进。但是,革新和前进要有个坚实的基础。脱离现实和人民,任意标新立异,结果就会成为空中楼阁,为群众所厌恶,降低了文学作品的价值与声誉。写诗,不要忘了民族风格,要为人民所喜闻乐见。学外国的东西,当然是好事,但必须“大而化之,以我为主”。我国“五四”以来的新诗传统,应该总结经验,以利创作。作家要下到生活的深处,不然,就没法了解新的现实生活和战斗在其中的人们的精神面貌。在新事物面前,就会“眼前有景说不得”,只为相看不相知了。现在,有的人主张从零开始,不要传统。水无源,人没有祖宗,怎么行?知古才能知新。父亲还指出,文艺创作是各式各样的,各种题材、各种风格,都产生过著名篇章而传诵永久。可是,每个时代的大作品,大作家,都是与时代精神、与现实生活结合在一起的,成为启发、领导广大人民群众向前进的伟大号召力量。大作家和名作家的分界线就在这里。……父亲不仅对作家、诗人,而且对文艺理论研究者和报刊编辑,也提出了为繁荣和正确引导社会主义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应该恪尽职守的要求和期望。父亲这些文学观点和主张的提出和一再重申,在当时是顶着压力和个别人的非议甚至谩骂、攻击的。但是,在社会主义文学阵地这块没有硝烟战火和刀光剑影的地方,父亲知道,有些文艺思想、观点和文学道路的斗争,仍然是十分尖锐、激烈的。对于个人遭受的压力、打击和曲解,这位经过枪林弹雨和生死考验的老战士,这位淡泊名利并早已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的世纪老人,对此历来淡然处之,毫不在意。我想,时间与历史是最好的见证。父亲为之坚持和奋斗了一生的文学主张,是经得起中国文学发展的考验的。 父亲对中国文学事业,尤其是中、青年文学作者,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在他生前,曾培养了几代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1996年末,92岁的父亲满怀深情地为全国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和文代会寄语:“身在文艺界的每一位同志,……都要深入生活,锻炼精神,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文艺观,写出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大作品,成为大作家。同时,应该注意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对好作品,多予表扬;对腐朽有害的东西,严肃地给予批评,使是非有准,正气浩然。我作为一名九十二岁的文艺界老兵,期望这两个大会对于文学艺术的发展繁荣,起到更大的指导和促进作用。”5年以后,97岁的病中的父亲,又以《继往开来,走向辉煌》为题,贺第六次作代会召开:“……我年近期颐,老朽矣。‘老来病院半为家,苦药天天代绿茶。’自然规律已使得我不能再用手中的铁笔为时代放歌,为人民呐喊了。然而,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于广大的中、青年作家,我是抱有很大希望的。中华五千年文明,博大精深;‘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优良传统,更应继承;对于外国文学,要学其精华,为我所用。希望祖国文学战线上的同志们,能踵事增华,贴近时代,关心人民,深入生活,真正写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大作品来!” 一名在中国文学战线战斗、工作了一生的战士,直到他的耄耋之年,依旧高举革命现实主义和民族化、大众化的大旗,依旧怀揣着深切期盼中国文学事业沿着正确的康庄大道发展、前进的拳拳之心,依旧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祖国社会主义文学大树,除去枯枝杂芜,添一铲土,育一棵苗。这就是父亲——这位老战士的本色和心愿呵! 怀揣着祖国、人民和文学事业 坚韧顽强地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实在不愿提笔写这最后一个小节。我情愿将这段记忆永远封存。因为,父亲从2002年底因病住院,直到2004年2月5日辞世,眼看着他受到多种疾病的折磨,眼看着他的生命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天天衰弱,我深感撕肝裂肺万箭穿心般的痛。然而,99岁的父亲,以令我震撼的精神和毅力,以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在长达一年多的几百个日日夜夜里,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那样坚韧顽强地与病魔、与死神,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持久战、拉锯战、阵地战和白刃战!当他安详地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知道,他在生命的阵地上,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战斗中,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战斗和坚守到了最后一息! 重病的父亲,依旧是一名生命不止、战斗不息的战士。你看,当他第一次呼吸衰竭,住入重症监护室,戴上呼吸机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和医护人员为此忧虑万分,生怕近百岁的老人挺不过这一关。但是,仅仅半天,父亲就能够脱离机器自主呼吸。第三天,他就在大家惊喜地簇拥下,微笑着被送回了病房。在离开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他为自己的胜利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这一仗,他又打赢了!他在为自己庆功!医生们多次对我们说:“这老人,真牛!他创造了我们医院治疗史上好几个‘第一次’,有的真是医学奇迹!”的确呵,一年多的时间里,医院为父亲报了六次病危,但是,父亲硬是五次击退了死神的进攻。这发生在近百岁的老人身上的战斗故事,怎能不是奇迹?! 在父亲病情相对稳定的一段日子里,老人示意身边的家人为他拿来纸和笔,他要再用这些陪伴他战斗了一生的武器,写下心中不忘的话语。亲人们望着白纸上已不成型的笔迹,问他在写什么?父亲一字字大声地说:“时代精神!人民大众!”重症在身有时神志已经模糊的父亲,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信念和挚爱,这怎能不令人深深地震撼和感动?! 2003年10月,父亲刚在医院度过99岁生日,病情又一度恶化。然而,当刘云山同志代表党中央来看望他,向他讲起祖国繁荣、社会安定和人民幸福的现况,以此来告慰这位为祖国和人民奋斗了一生的老人时,已经不能讲话的父亲,吃力地抬起瘦弱的手臂,高高地,高高地树起了大拇指!因为,中华民族的兴旺发达,中国人民的富足安康,正是父亲战斗的目标,一生的向往;也是他心中不灭的牵挂啊! 今天,当我们迎来父亲百岁诞辰的时候,我的耳边,那样响亮地听到了他略带山东口音的话语:“我,其实就是一位战士!”是呵,这位矢志不渝的永远的战士,无愧于祖国和人民,无愧于事业和理想。他,不仅是我人生的楷模,也永远活在他战斗过的祖国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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