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爸爸贫血一度未改善,学护理、医技的三姐再三叮咛各种检查,终于查出大肠肿瘤。荣总手术十分成功,惜糖尿病造成伤口不愈住院三个月,每日清疮刮肉,他咬牙皱眉紧握我们手,强忍皮肉之痛。当时胃口全失,瘦了约十公斤,极其辛苦,然半年后他再度以惊人的生命力回复以往作息,回到新城自由来去。手术后未再出国,直到去夏在姚必德伯伯陪同下畅游加、美,访友探子,十分尽兴,北美洲气候、人文环境宜人,旅游对他身体的考验也令他十分满意,出国前定期追踪曾在肝上照到一肿瘤,但再三分析以良性血管瘤可能性为大,我们放下心中大石,三姐妹机场送行,谈笑风生。 今年初再度追踪时,他冑口佳,体重依旧,一切如常,虽有两次感觉腹部扯痛,但均无大碍。他嘱年后排超音波,未料肿瘤明显长大,料是肠癌转移至肝,因在肝静脉的位置,无法手术,故决定求助中医,试了近一个月,食欲不振、疲倦等症状逐渐明显,终在家人极力说服下,三月廿二日入院,化学药打完两个疗程后,一度肿瘤缩小,医师及全家大受鼓舞,父亲病况亦有起色,曾请了看护,返家疗养。从三月底以来美国的大哥、四姐、三姐、小弟全家、大嫂与侄儿依序回国,陪伴照顾几无间歇。孙女德宁一岁半,聪慧伶俐,最讨爷爷欢心,孙儿瑞声在美习医,亲自扶持,喂药净身,见者动容。五月初父亲食欲又下降,曾戏称他的食量不及德宁,我们心中暗急,五月二十日入院果然肿瘤又长大,而他心脏、肾脏功能也发出危险讯号。二十九日他返家心切,精神、心情大不如前,每日卧床睡眠近二十小时,起来时以轮椅代步,食物因吞咽困难也以少量流质取代,三姐率子二度回来,为爸爸的最后十日提供了最贴切的照顾。 六月二十日爸爸终于同意再入院,但已无力下床了,药也不易进,二十四日端午,早上妈妈、我们四家全数到齐,他咳嗽甚是辛苦,也喘得厉害,然一直急着说话,却无力成句,我们代言,说明了安葬成都的心愿、又承诺完书出书后才放心,然仍舍不得闭眼,下午我们四个女儿守候床榻,为他要了病中第一剂止痛针,希望他合眼小睡,并在耳畔将心中的话向他倾诉:他精彩走完一生,不虚此行,带着家人、友人、学生的爱,所去处迎接他的是悬念多年的母亲、兄长,我们几十年后将追随而至,无所惧怕,他点头。说到他真辛苦,女儿们代不了,不过到最后就自由了,他点头。说到他教的道理我们必牢记并教诲子女,要他安心……说到我们真爱他,如果有来生,愿仍作他儿女……四点左右,血压下降,五点多我见他呼吸转浅,急呼姐姐。我们强忍心中的高涨情绪,握住他手,靠紧他作最后的陪伴与道别。末了他张嘴慢慢连声道谢,约六、七次,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忍住心中悲恸,跪地各自诵经、祷告,约一时后再合力为他净身、换衣。他面容安详,嘴角带笑,连平日难展的紧眉也舒坦开来。我电召仁辉、小衡、隽音、彭博,一一赶到与他话别,并在他额前吻别,送他出病房。移送时,抱住他头颈上身,轻软如孩童,睡过的床褥余温犹存,我想送进冻库何忍?告诉身边的小衡,十九岁的他答道:「别忘了公公灵魂已在温暖处。」我终于知道爸爸的仁厚、智慧、体贴流在我们世代的血液中,也将我们一家人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内严外慈如师亦友 病中曾问爸爸一生最感安慰的是什么,以为他会说他的研究工作,但他说:「你们七个」。 大姐开芸长姐若母,全家大小都受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小至切盘水果,大至为父亲整理寓所,都有她的巧思,父亲说几个姐妹中大姐的殷勤照顾最为适意,大姐夫是台大经济系高材生,一直任职银行界,却毫无商界现实、寡情的气息,极受我们姐妹敬爱。 大哥开宁很像爸爸,外严内慈,当年是少数乘船留美的苦学生之一,和大嫂同为杜兰大学生化博士,他们对日后赴美的三姐、小弟可说负起父母照顾之责,深令父亲感动。 二姐开蓉达观随和,从小是家中「散气包」,至今依旧,爸爸最喜欢她永远体贴别人的善心与凡事不计较的气度,她最爱打扮爸爸,几件水洗丝外套伴爸爸度过数个寒冬与病中数月。二姐夫毕业于成大,学有所用,一直在交通部电信局担任行政主管的工作。 三姐开露为人诚厚,家中任何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一生为家,忠诚奉献,并承传了爸爸的不多言与幽默感,在美国医院担任医技工作,敬业负责,爸爸病中血管脆硬,抽血幸有她代劳。三姐夫是化工博士,温厚笃实,治学甚精。 四姐开菁娇小玲珑,也是理家能手,她做的甜食爸爸最爱,二位子女的懂事、善解人意也最为爸爸称道。四姐夫是化学博士,是爸妈眼中「文武双全」的能干角色。 至于我,很多人说如父亲所赐之名开朗灵敏,也承袭了爸爸的多项特质,包括惜物、重感情,在台大讲授「老年社会工作」课程中,爸爸一直是我常引用的成功老化范例。不过个性倔强,多蒙爸妈包容。和先生在台大合唱团相识结成夫妇唱随档。先生任职资策界,爱唱不爱说,是一温良恭俭的谦谦读书人,木讷中的真诚不苟甚得爸爸欢喜。 小弟开复是爸妈的老来子,从小聪明过人,在顶尖的卡内基美仑拿到计算机博士,现在人工智能、语音识别方面有杰出表现。他和爸爸年龄上差了半个世纪,但此次病榻前挖空心思购食、喂食一概亲自服侍。弟妹先铃是现在少见的贤淑女性,全心相夫教子,任劳任怨,乐在其中。他们的婚事,由父亲幕后安排,见二人恩爱,最令爸爸安慰。 我们的母亲王雅清是辽北人,家中务农,事亲极孝,先外祖父是当地人知的「王善人」,母亲少年时外出求学,毕业于上海体专,她具北国儿女的豪情和爽直,与父亲的谨言婉约,可说如日月之别。母亲的明快、威权补足了父亲优柔细致的一面。她对子女家教甚严,子女有过受罚,常由爸爸出面缓颜。来台后家中生活清苦,兄姐们常忆起父亲冬日差哥哥送大衣到当铺的情景,以及开学筹措几个子女学费时的窘况。母亲为了贴补家计,曾至金瓯商职教体育,而父亲则利用闲暇开始研究大陆问题,赚取稿费。幼时父亲常戏称他是老牛,爬格子耕田,家中经济情况约至我出生才渐改善。 感情丰富极念旧情 爸爸感情丰富、细腻,极念旧情,是世上少见的爸爸,儿时他教我们背诗,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常背诵抗战时思乡的歌曲或是境界优美、以诗为面的谜语。返国不久他曾交我一张我托儿所时得到的奖状,为我保存多年。高中时曾送一「爱是永不止息」的牌子立在他桌前,三十一岁追国时字迹已斑驳却仍立案上。大学时代晚归,他徘徊巷口久候。生二女坐月子中,他已八十二岁,还搭巴士为我送便当。哥哥结婚时,他以新诗一首表达他的喜悦与祝福,此次病中嫂嫂特别寄回流传。病中为他读信,长媳廷琴及外孙女顾宁信中都感谢他作我们的良师益友。 爸爸和孙辈十分亲近,常用自创的儿语和他们嬉笑、沟通,外孙女怡华说以他们之问熟悉的儿语作了一幅美工,爸爸欢喜异常,立在床头。病中七尺之躯的外孙翔声常为他按摩捏腿,不足四岁的外孙女彭博一入病房就爬上床秆,要亲二十下方休。真是祖孙情长。我们成功、失败、顺遂、有难、迷惘时,他总是在身边,传递他的关爱,他洞悉每个孩子的情况,因材施教,我一直觉得他给我们的爱是无条件的,也将终身护卫我们从其中得到无比的力量,度过软弱时刻。对媳、婿、孙辈他亦谆谆诲之,用心良苦。 此次他的最后人生阶段,家人发挥了最大的动员力,除了精挑细选的全时看护,更因为照顾、陪伴他使家人在短短时间内度过不少美好的团聚时光。他憎恶形式,晚年不知为多少父执辈担任治丧委员,自己却不要发讣文,不要治丧的形式。所以这次我们完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相信他会悦纳。他给了我们实质的爱,而我们即使以最深厚的回报,怕也不及他千万分之一。他律己甚严,对我们期待甚高,常提醒我时间管理不善,更以「人到中年百事哀」警惕我,但又灌输我们人生不能求全,要懂得接受缺憾、珍惜缺憾的哲学,他的话如脚前明灯,将伴随我们漫漫一生。父亲在端午的午后五时二十分病逝,回顾他的一生与最后的病程,觉得真是应验圣经上的话语:「万事必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父亲虽无特定宗教信仰,但他信奉与实践的确是爱人的道理,他的一生充满对家国、生命的热爱,洋溢着诗人情怀,说他是爱国诗人并不为过。而他走过的岁月,也如一首古老、丰富的史诗。他一生勤朴治学,更坚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节操,就像一本耐人寻味的好书,他永远给人指引,令人怀想。初夏时蝉鸣不已,转眼正是父亲逝世周年忌日。想念爸爸时,我常举头见白云悠悠,我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已卸下世上劳苦重担,摆脱病痛的桎梏而在天地光亮处含笑俯视我们,永远护佑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