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根据《中美望厦条约》和中英、中法间关于片面最惠国待遇的约定,清廷于道光廿六年(公元1846年)正月(公历1月25日)下诏正式弛禁天主教,和天主教同源的新教各教派也同时利益均沾,从而结束了自康熙朝起,长达120年的教禁,但由于传统观念和历史惯性,天主教、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仍然受到很大阻力,即便在进入很早、基础较深厚的华南,甚至开放程度最高的广州,普通中国人信教也会遭到周围同胞的孤立、歧视,士大夫阶层就更不用说了(伦敦布道会记载,他们在上海九年才发展了21个中国信徒)。当时在中国传教的各派传教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在笔记、报道中谈及传教之艰难,他们不得不采用诸如免费医疗、甚至给信教者并参加教会工作者提供工资等办法拓展信众,如后来做到美国政府驻华首席代表的伯驾(Peter Parker),当时就是住在广州的“医疗传教士”。其中一些较有胆识和创意者,则另辟蹊径,借鉴华南盛行的地下社团方式,试图向内地、向社会底层扩展,如着名的普鲁士传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新教荷兰布道会),在1844年开始建立“汉会”,通过这个独立于既有教会之外、以中国人向中国人布道的团体,向南中国各内地城乡扩张,汉会自己在香港公布的报告称,1845年该会有会众210人,1849年有1800人,在两广地区1846年起就有13个“会”,其中广东7个(广州、肇庆、潮州、韶州、高州、廉州、雷州),广西6个(桂林、柳州、梧州、浔洲、南宁、太平)。
最早提到太平天国运动“似乎具有基督教色彩”的,是香港《中国陆上之友》(The Overland Friend of China)1851年3月的报道,这引发了各派基督教传教士的浓厚兴趣。5月23日该报援引传闻,称太平天国的“皇帝”是明朝后裔,信奉基督教,正在所到之处大肆破坏偶像和寺庙,并评述称“这种说法似乎有一定可靠性,但也不排除清廷构陷可能,因为在中国社会信奉基督教会被普遍认为是汉奸”。当时由美国传教士卫三畏(S.W.Wiliams)主办的澳门《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对太平天国运动中的基督教色彩进行了持续跟踪和研究,并根据内地信徒的道听途说,作出“造反者可能是‘汉会’信徒”的结论。
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汉会”的秘密社团色彩,及其在广西、广东的活跃,但这一结论并不确切:上帝会的基督教渊源,是《劝世良言》和美国传教士罗孝全(Issachar Jacox Roberts),前者系中国籍信徒梁发所编,梁发受洗于苏格兰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后者系伦敦传道会教士,属于新教公理宗,后者则是新教浸信会教士,并和梁发等联合创办过中国本土化教会“广东施蘸圣会”,事实上别出心裁的上帝教如果硬要和基督教“攀亲”,则应牵扯到上述两个历史悠久、偏新教保守派的教会。不过太平军中的确有一些“汉会”信徒,如本属天地会系统、生前最高做到冬官正丞相的罗大纲,和后期封为顾王、东方主帅的吴如孝,应该都加入过“汉会”。
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壮大和向中国腹地蔓延,饱受中国社会排斥、封闭之苦的西方传教士对这个“基督教运动”逐渐寄托了越来越大的希望,他们期待这个运动能帮助“福音在中国的传播”,打破清廷朝野对“洋教”明弛禁、暗排斥的桎梏。
在这期间,并非没有较准确的信息。洪秀全的宗教老师罗孝全1852年10月6日曾致书新教华人教会Chinese evangelization,首次证实了洪秀全曾在自己教会学习的历史(1846年),他在此后发表于前述英文报刊和《北华捷报》(North China Herald)上的一系列文章,指出上帝会使用的《圣经》不是郭士立译本,上帝会不是“汉会”分支等。但最初这位“洪秀全老师”的身份受到同行质疑(罗孝全脾气古怪,当时和浸信会关系紧张),1854年7月随英国使团访问天京的英政府翻译密迪乐(Thomas Thaylor Meadows)甚至在亲耳听到太平天国官员郑重其事寻找“罗孝全罗先生”时,误认为对方说的是英国医生传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因为太平天国和当时许多清方官员一样,把英国和美国混为一谈,将罗孝全说成英国人。
1853年,洪秀全族弟洪仁玕逃到香港,受到瑞典传教士韩山文(Theodore Hamberg),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杨笃信(Griffith John)、慕威廉(William Muirhead)、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着名汉学家,号墨海老人,儿子是后来在太平天国外交史上名气不小的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这些人向熟知太平天国、尤其上帝会内情的洪仁玕了解了许多上帝会和太平天国的真实情况,由韩山文根据洪仁玕口述整理出版的《太平天国起义记》(The Vision of HUNG-Siu-tshuen and Kwang –sio Insurrection),成为太平天国前期西方了解上帝教和太平军的“敲门砖”。
正如当时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A.P.Martin)所言,当传教士们知道那些造反者竟然是基督徒,“兴奋便无法遏制”,因为他们不免要憧憬“造反对推广福音可能的便利之处”。
在得知上帝会的“新教属性”后,新教各派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英国传教士觉士(Josiah Cox)将太平天国比作“出现的曙光”,《中国传教志》(Chinese evangelization的机关报The Chinese Missionary Gleaner)预言太平军“将最终成为使徒时代后最伟大事业的先驱”;罗孝全更认定,太平天国运动将“推动中国清除偶像崇拜,实现对外开放,令基督福音传遍全国”。英国圣公会教香港维多利亚主教斯密斯(Rev.George Smith)1854年新年祝辞曾为太平天国运动祈福,更当众称赞洪秀全具有“杰出的文学才能、道德修养、行政才干、精神智力和领导气魄”,并“成功地让革命成为伟大的信仰运动,而非政治暴乱”。
这种“单相思”的高潮,是1853年6月13日,一个叫“叶师帅”的陌生人折腾了3次,将一封据称系洪秀全亲笔信的东西,千里迢迢送给了广州的罗孝全。这封信的发出日期是癸好三年二月十六日,也就是1853年3月21日,3月19日,太平天国刚刚攻破南京,几天后的29日,洪秀全才进驻南京城,也就是说,他人还没进城,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送出这封信,不仅如此,信中称呼罗孝全“尊兄”,自称“愚弟”,实在客气到家。这封信在广州外国传教士中辗转,许多传教士因此受到鼓舞,认为太平天国欢迎、需要他们去“传播福音”。
1853年6月4日,美国监理会传教士戴作士(Charles Taylor)乘坐帆船抵达镇江,拜会了镇江守将罗大纲、吴如孝,留下了一些传教手册,并带回罗大纲致上海英国官员的公函(他也被误认为英国人)。戴作士和太平军一起进行了礼拜和祈祷,回到上海后对太平天国作出较积极评价,激发了更多传教士的热情。
然而自1853年英国公使文翰(Bonham.S.G)于4月下旬访问天京后,法国公使布尔布隆(M.de Bourboulon)和美国公使马沙利(H.Marshall)相继抵达,获得了大量太平天国宗教的直接信息,包括当时已出版的所有太平天国印书。1854年麦华陀-小包令(Lowin Bowrin,新任驻华公使老包令John Bowrin的儿子)使团在天京向太平天国提出了30个包括宗教、政治、军事战略在内的问题,太平天国“闭户三日”作答,并反问了50个问题,许多都涉及宗教,在这则历史性问答中,太平天国勾勒了一个有形的上帝——身材高大,长着红胡须,穿着黑龙袍,否定了三位一体,认为上帝是上帝,耶稣不是上帝的子格而是上帝的长子,上帝还有洪秀全等若干亲生子,上帝和耶稣还有各自的配偶“天妈天嫂”,“圣神风”即圣灵不是三位一体的一格,而是杨秀清,杨秀清和萧朝贵享有天父、天兄附体传言的特权,他们所说的那些“天父天兄圣旨”,在太平天国享有和《圣经》同等的神圣和权威……1854年6月14日美国新任驻华公使麦莲(Robert M.Mclane)《访问太平天国报告》中的一句话,反映了和太平天国亲密接触后官方人士对上帝教的看法:“他们既不信仰、也不了解基督教”。
这些一手材料、尤其从太平军中带回的、太平天国自己的印书和文件,让兴奋过头的传教士们趋于冷静。他们埋怨洪仁玕为了争取同情和美化洪秀全,刻意隐瞒了他本该早就知道的、上帝会的那些“异端思想”,并开始更仔细地探讨上帝教。不过总的来说,在1860年之前,新教传教士对上帝教的态度,是中立偏好感的,认为尽管上帝教不乏“异端邪说”,但终究更接近基督教,是可以“改造”的,洪仁玕的受洗和信誓旦旦要去天京“修正上帝教”,让他们更加坚信,太平天国所欠缺的,只是正确的教义和合格的传教士,这一切将随着他们的到来迎刃而解。
1859年,洪仁玕在传教士资助下从香港启程前往天京,并很快传出他成为精忠军师干王、“太平天国首相”的消息,这让新教传教士欣喜不已。他们相信洪仁玕是合格的教徒,不仅可以纠正洪秀全的宗教错误,而且有望为他们打开进入太平天国世界的方便之门。
洪仁玕不是一个公正的历史记录者,他在叙述洪秀全和自己事迹时常常任意剪裁、臆造,加以美化,在香港明明是给传教士当学生,在他记述中却成了给洋小孩当先生。他提到理雅各、詹马士两位“夷长”曾帮助他,前者回英国出差,曾叮嘱他不要去天京冒险,后者劝阻不住就给予资助,后来还把洪仁玕家属送到天京。但理雅各和詹马士其实是同一个人,即苏格兰传教士、着名汉学家,新教公理宗伦敦布道会传教士詹姆斯。理雅各(James Legge),其对洪仁玕前往天京,一直持支持态度。
这一时期另一个百折不挠,一心前往天京的,是罗孝全。由于美国官方的反对,加上经济困难,罗孝全几次都半途而返,但仍锲而不舍地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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