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徐文长的记年作品,大多是他晚年涂抹之作,所以很难分析他的习画渊源。 据他的后裔徐伦的考据,“越中七子”结社是在嘉靖22年(1543年),徐文长时年23岁,是社中最年幼者。社中陈鹤以书画擅长,犹善画水墨花草,独出己意,最为超绝。据徐文长在《陈山人墓表》里说,陈鹤少年时即被称为神童,诗文戏曲书画全能。不喜拘束,很早就辞去世袭官位。每每饮酒大醉,放笔挥洒,纵横淋漓。然论者却以为他的画,尽管率性,却在法度之内。这种经历、作派和评论,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想起徐文长。可以想见陈鹤对徐文长画风的形成应当有一定影响。 徐文长在《书陈山人九皋三卉后》说:“予见山人卉多矣,曩在日,遗予者不下十数纸,皆不及此三品之佳。滃然而云,莹然而雨,泫泫然而露也。” 陈鹤传世作品极少,从上海博物馆所藏《墨牡丹图轴》看,画风接近陈道复,只是比较拘谨,艺术水平亦无法和陈、徐二人相比。 徐文长留存的水墨花卉作品,从中可以想见他作画时的狂放和不羁。当学生史柴请老师作画时,提上好酒八升,之后,徐老师“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提笔挥洒,纵横恣意,其狂放气势,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这种狂画法,古已有之,相传唐人王洽,痛饮醉后癫狂,“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素”。所谓“王洽泼墨”,是画史上最有诱惑力的神话之一。在中国书画艺术中,有很深厚的“颠狂”传统,书画史上的绝世高人,常被冠以“颠狂”之名,比如人称“张颠”“素狂”的草书大师张旭、怀素,以及被称为“米颠”的米芾等。似乎只有用“颠狂”才能体现其神乎道的境界,才能达到发乎天性的精神自由的极致。 “王洽”式的狂画法,后世屡有实践者。只是在明代,不管是人们的认知度还是实践者的普遍性,都达到了高峰。究其原因,是从皇帝到平民,对于艺术家的特殊性,都饱有深刻的认知和宽容度。这既是一种很古老的美德,也表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艺术欣赏者。在《庄子·田子方》中,有一位解衣般礴,裸身的“舐笔墨”者,而国君却表示了相当的大度和赞赏。 有明一代,开狂画风气之先,并把它玩成神的,正是吴伟。 “吴小仙饮友人家,酒边作画,戏取莲房濡墨印纸上数处,主人莫测其意,运思少顷,纵笔挥洒,遂成《捕蟹图》一幅,最为神妙。” 比如给皇帝画画,他也照玩不误: “伟有时大醉,被召,蓬头垢面,曳破皂靴,踉跄行,中官扶掖以见,上大笑,命作《松风图》,伟跪翻墨汁,信手涂抹,而风云惨惨生屏幛间,左右动色,上叹曰:‘真仙笔也!’” 如此结果,吴伟果然名震朝野,成了“画状元”。 明朝作为一个思想上全面崇“狂”的时代,这种具有很强表演性的画法,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发扬光大了。到了吴伟的弟子们,这种“狂”画法,几乎成为他们捞取名声的伎俩,最后遭到文征明师徒的痛剿,并连带着将祖师戴进及南宋院体画派,打入另册,却是吴伟始料未及的吧。 据说,徐渭的书法,主要受到当地一个名叫杨珂的人的影响。这个杨珂被乡人称为“今之右军”。然而外人对他评价却不高,王世贞在《艺苑巵言》里说: “杨珂初亦习二王,后益放逸,柔笔疏行,了无风骨,所谓‘南路体’也。” 而同为书法家的丰道生就不客气了:“杨珂书如胠箧偷儿,探头侧面。” 联想起徐文长书法“探头侧面”的样子,倒是极为形象,亦可见其中的联系。只是这个“探头侧面”,却未必就是偷儿,或是妖女,也未可知。只是杨珂并无作品流传下来,因此不好作判断。 明万历《余姚县志》说杨珂:“多作狂书,或从左,或从下、或从偏旁之半而随益之。”看来,这个杨珂,倒是当代左手书,颠倒书的祖师爷。 从陈鹤的醉酒狂画,到杨珂的颠倒狂书,可见浙中江湖风气之盛。而徐文长作为浙人,所受影响不可谓不深。事实上,这种表演性很强的狂野画法,在受到批判后,仅仅只是从主流文化圈中退出。而在广大的江湖,却直到今天依然受欢迎。 只是这个在纸上疯狂挥洒的徐文长,和那些扮演疯子的人具有本质的不同,因为他很可能就是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