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酒席上遇到一位老同事，问我近况，我回了句“酒话”：“在网上做作家。”她问“收益怎样？”我答“白干。”于是她就关了这话题。酒醒后我悟出一个道理：在常人眼中，不要钱的文章就是没价值。道理是有的，“免费”的东西能信么？天上不会下白米。后来在熟人间，我再也不提自己这没脸的事了。

　　网上有一篇文章，题目很吓人：《鲁迅轶事：每顿饭必喝酒 常喝得酩酊烂醉》。据我的经验，凡戴着“出语惊人”帽子的文章，内容大多很糟，不该去看的。就像商店门前的动静，卖不掉才挖空心思编词大嚷嚷。但是冲着“鲁迅”两字，我却不能放过。这“酒鬼似的‘鲁迅’”，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天下还有别一个“鲁迅”吗？点开一看，“来源：解放日报”——这是有“价值”的：报纸要钱买，作者要收稿费的。

　　通篇读完，知道这里所说的就是“1918年5月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鲁迅轶事……》）的“鲁迅”。那么，这文章就是一篇“混账”。

　　比如这本账说，“从1912年到1926年……鲁迅日记中，可以发现他去过的有名的餐馆就有65家！……包括：广和居、致美楼、便宜坊、集贤楼、览味斋、同和居、东兴楼、杏花村等等。这还是不完全的统计，鲁迅去过的餐馆应该超过百家。”（《鲁迅轶事……》）

　　——既然标明来源是“鲁迅日记”，那好办，就用“鲁迅博物馆资料查询”来核对。“从1912年到1926年《鲁迅日记》中，可以发现他去过的”餐馆是：“广和居”66次，“便宜坊”5次，“同和居”3次，“东兴楼”2次，“集贤楼”1次；“览味斋、杏花村”根本没有记载；去过的“致美楼”是在1933年，而且是上海饭店！这就是说，根据这位作者“不完全的统计”而开来的账，我们只能查实鲁迅去过的是五家，总共也没有“超过百”次！这就和“应该超过百家”的差距太大了。那么，这是“不完全的统计”，还是“完全的”瞎说？

　　还有一个事实：鲁迅“从1912年到1919年”是单身在北京，这七十七次的“上饭店”，绝大多数是在这期间；1919年之后家眷来北京后只有四次（“广和居”两次，同和居一次，东兴楼一次）。这为什么不提呢？因为这是“上饭店的事出有因”，说出来就把“鲁迅与美食、美酒联系在一起”（《鲁迅轶事……》）的主题冲淡了。

　　再如，“鲁迅属于每顿饭必喝酒的人。史料记载，他和郁达夫喝酒的次数最多。鲁迅酒量不大，经常喝得酩酊烂醉，而且在喝酒的过程中烟不离手。郁达夫在1933年曾作诗赠与鲁迅，其中两句写道：‘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

　　鲁迅好酒这事还常被人拿来攻击讽刺，曾有人在报纸上发表漫画，画着一大坛绍兴酒，旁边缩着一个很小的鲁迅。”

　　——这些话也是闭着眼说的。“每顿饭必喝酒，经常喝得酩酊烂醉”的根据一点也没有；“史料记载”是一个海阔天空的大范围，让人无法查对；“和鲁迅喝酒次数最多”的不是郁达夫，而是“季市”，即许寿裳，因为在鲁迅喝酒最多的“1912年到1919年”，他俩同在教育部，是“吃来吃去的哥们”，这是可以从《鲁迅日记》查到。

　　而“郁达夫在1933年”作的诗，却是抽打“鲁迅是酒鬼”的造谣者们的鞭子。“醉眼朦胧”，一看便知是取自鲁迅的杂文题《“醉眼”中的朦胧》，和下面鲁迅的小说《彷徨》《呐喊》相对，是个巧妙而工整的对仗。鲁迅文题中的“醉眼”打着引号，这是创造社冯乃超的“创造”：“鲁迅……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艺术与社会生活》）；而把鲁迅“漫画”成“躲在酒坛的后面”，则出自叶灵凤的巧手。郁达夫先生的全诗乃是：“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样一看就知，“醉眼”是讽刺“群盲”的。所以作者要把后两句抹去，因为这可不利于他的闭眼瞎说。（参看《三闲集 “醉眼”中的朦胧、革命咖啡店注释》）

　　文章还有一个小的瞎说：“1918年5月鲁迅……发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被胡适称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鲁迅为此请胡适到北京绍兴会馆吃饭”。

　　——这里的话很巧妙：以“鲁迅为此请……”而透露“鲁迅爱听奉承话”之消息。然而我记得胡适的“开山之作”言，赞的是《中国小说史略》。上网一查，有了：“在小说的史料方面……最大的成绩自然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 （胡适《白话文学史·自序》）那么事情清楚了，“鲁迅为此请……”只是作者的“独特之见”。

　　其实，鲁迅的喝不喝酒、醉与不醉，都不是要紧事。只要喝的酒来路明白，醉后也不坏人事。我这里只想指出，能卖钱的文章未必有价值，许多是“瞎讲讲”的！就拿这篇搬出《鲁迅日记》来吓人的文章，只需动几下手指，就能让他翻个跟头。也来据“1919年到1926年的‘鲁迅日记’”说，鲁迅是有过“三醉”的：1912年7月“甚醉”一次，8月“颇醉”一次，1913年4月“小醉”一次。1926年之后呢？我不用查就知道，肯定没有“醉”了。因为要有的话，人家“有价值的文章作者”，不比你更先知先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