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村子中央那座四层的砖木结构如火柴盒般的青灰色老楼是我们家的,它把旁边那座关帝庙比衬的可怜极了。我记事是七十年代末,我们村里其它的即使是大户人家,也是半砖半坯的结构,那时我心底就很纳闷我们家是个什么样的往来,但终是不敢问。再稍大些,村子西邻有一块二亩大的花园,种些瓜果梨桃,老去偷,那家的主人用一根棍子就撵,唯独不撵我,说,你去吃罢,早先这里都是你们家的。于是我就暗暗多了个心眼,我在横梁的隐蔽处发现了用油纸裹包着的几枚足有两寸长的子弹,这让我十分惊悚。随着年龄慢慢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了许多年前整个中国的纷乱往事,把目光收回到豫北平原上这个叫马庄的村子时,这一座老楼无疑铭刻了我们这个家族的荣辱变迁。我希望我能找到我们的家谱,但是徒劳一番之后,我只能把探求的希望落在我的大奶奶身上,大奶奶就是我爷爷的亲嫂子,一个风烛残年头发全白双目渐昏却身板硬朗的老人,她常常在老楼前的台阶上面向太阳,让太阳晒出老年人脸上常有的斑痕,台阶两旁是两株石榴树,每到秋季硕果危累。她喜欢吃石榴,喜欢石榴,说是籽多。她跟我说,我们杜家,在这庄子里是小门小户,又是大门大户,这要感谢我的婆婆,你的老奶奶。 那就从我的老奶奶说起吧,她长什么样,实在无从查考。按我的推算,这应该是解放前的事情,也就是公元1949年前夕的事情。我的老爷爷与老奶奶两口和劳苦一样,在几亩地里刨食。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们是外迁的小户,老爷爷听老奶奶的话,掏苦力赞下几个钱,让地一点一点增多,这是个可以简略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应该是悲苦和充满希望的过程,终于置下一份厚实的产业,至鼎盛的时候,村子里一半的土地,都随了我们的姓。我每每对这个时期加以想像的时候,我同时想到兵荒马乱之外的这一块地方,庄园主一样的生活。老爷爷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没享上福,攒了一辈子土,归于尘土。而这个时候的光景,是一座四层的新砖结构的楼,半个村子的地,一个妇道人家,下有两男两女,两女是泼出去的水,两男是楼层间的梁,一个我叫大爷爷,一个我叫爷爷,这两个男人,在公元1949年的前夕,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和大奶奶打趣说,那个时候,咱们家是剥削阶级,肯定村子人天天骂咱们。大奶奶虽然牙已然很不整齐了,但仍坚定的地说,不,都念咱的好,不信你找老头们打听打听。那个时候老打仗,谁从这里过,咱都给他粮食,让谁饿着,都不落忍,县城里有回还住了日本人,但咱不给,没多久就走了,你想他没有粮食吃,不走干啥.大奶奶一笑很和蔼,还狡黠。 下面该说到大爷爷和爷爷这两个男人。老奶奶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大爷爷又生的人高马大,壮实的很,好像求些关系,竟到县城国民党的警察局里谋了个差,听大奶奶说,这个不嫌事大的主,与河东山上的土匪有了勾结,土匪不来我们这里闹,县里就安生许多,后来升官还做了个警察局的头目,回村子里又喜欢散钱,村子人都得他的好处,又推举他做村子里管事的,管事管出经验,家里有钱,又肯吃亏,威望渐渐就高,让老奶奶直夸这个儿子是个守业的好材料。大爷爷主外,爷爷就主内,每日里起来,骑头马,扛上一杆大爷爷给他弄的大枪,到村子外的田地里乱转,碰上兔子就打个兔子,碰不上兔子就到河里洗个澡,过的就是地主家的日子。这里我有必要交待一下,我爷爷是个极漂亮的小伙子,如果他丑一些,或者漂亮但是家境很不好,也许就不会发生令人意外的事情,也许我们家的历史要改动一下。我爷爷还读书,读书是为了显摆,或者为了能听懂戏里唱的什么,书读多了,心思就乱想,我想,我爷爷对于爱情恐怕是没有多少见解的,有见解也只是限于乡村野地里的资料,但他肯定喜欢与他一样有着漂亮外表的女人,对于富家子弟,有这样的心思再正常不过。所以后来,他对婚姻的包办显示出极大的愤慨就很是自然,因为那个女人他从未见过,和中国大地上早些年间的婚姻一样,只是门当户对,我的那个奶奶也是个富家女子,如此而已,只是听我们家人说,我的第一个奶奶,长的确实配不上爷爷,但人勤快。
我的大爷爷赶回家里,家里已经乱得不成个样子了,老奶奶跳着脚地骂爷爷鬼孙,后来知道爷爷躲到河东去了,就稍平静一下趴在奶奶身上哭,害了你呀闺女。大爷爷平日里尽管别人家事了,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头上,我大爷爷脱下警察局的衣服,换上素色,谁也不让跟着,一个人往五里外的弟媳娘家,只是临走交待我老奶奶:如果三天里我不回来,就给我也准备后事,咱欠人家的。大爷爷到了,到了就被绑上了,他是有心里准备的,亲家已然成了仇家,是自家造的孽。大爷爷说,我来了,就是我兄弟来了,我兄弟上哪儿了,我当哥的也不知道,我要知道他藏在哪儿,我第一个崩了他。人家说,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是个人物,可我们家也不孬种,欺负俺咱试试罢,你当哥的不知道兄弟在哪,你日弄鬼呢。我大爷爷说,人啥时候回来我啥时候给你们,他跑不了,你们啥条件,尽管提,倾家荡产,我愿意,我这个兄弟媳妇我没觉着不好,事儿出来了,他不来,我就是送死来了。人家说,你兄弟不来,这事完不了。到了第二天,奶奶娘家就急匆匆赶来一队兵,是夜里来的,全副武装,那个连级的国军军官是奶奶的堂兄。为了套出爷爷在哪里,能用的土办法都用上了,大爷爷硬是咬着牙,他也明白,这是该我们承受的重量。大爷爷在世的时候,我知道他的声带沙哑,后知道是被用开水强灌烫的。奶奶的堂兄还在前线阵地上,是偷着跑回来的,他们那个家族里,他就这一个堂妹,他也疯了,他非要把大爷爷装走运到前线装到炮筒里。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河东来了一封信,我想像,应该是爷爷让人送的,听大奶奶讲,信说的很简单,说他是我哥,我是土匪,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不是他,他死了我不答应,也像你爷爷的口气。事情到这个时候,只剩下谈判,奶奶娘家是富户,他们也怕土匪。于是讲条件,据我的整理,大致是这样的:全县的响器班子,一个不落,都要请来;棺材要县城里最贵重的;纸扎要从家里密密地排到坟头,不能有一丝的缝;衣服穿好后,头上插满首饰,不能见发;手脚脖子戴满挂件,不能见肤;奶奶娘家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幼,到我们家吃三日流水席,全荤。 我大奶奶讲,这几个条件,一个不落都办下来了,时为百里之内的轰动,来看的人在村子里如潮涌,野地里也站满了,说你奶奶也算风光了。可你老奶奶那个心疼啊,事儿办完就倒床上了,地卖光了,村子里几处果园卖光了,给儿子们置办的房子也卖了,就剩下那个四层的粮仓,楼上原来每年都是粮食,粮食能压得梁都弯了,现在空空地如一个饿口。毕竟1949年前夕是个乱世,奶奶的事办完了,爷爷就偷偷回来了,手里还提着那杆破枪,老奶奶看见他气涌心头,喝一声:把枪放下。爷爷扑通一声就跪下,爷爷说,你就不能先让我先看一下人啊。老奶奶又喝一声:把枪劈了烧掉。枪烧掉了,爷爷偷偷把几颗子弹留了下来,这是个纪念。爷爷晚年的时候,我大爷爷去世,我爷爷长跪不起,大爷爷去后,爷爷身子猛地就跨了下来。这个时候,豫北平原的春天已然来临,经过爷爷的事情,我们这个家族一下子滑到了仅仅温饱的边缘。大奶奶说,后来有人提亲,姑娘是十里外村子里的,也是个富户,爷爷说,我得见见人,一见人,爷爷很满意,奶奶更满意,奶奶后来跟我说,你第一个奶奶葬的时候,我就在人群里看,偷偷跑出来的,觉得你们家真是有钱啊,又一见你爷爷,你爷爷那个时候,好看,跟白杨树似的。奶奶嘴角似乎有满足的笑,我的第二个奶奶就是我的亲奶奶,过了门,爷爷言听计从,生下父亲他们姊妹八个,只是日子愈发艰苦了。那座象征着一代财富的楼渐渐灰蒙,石榴树依然结很多的果实,只是还不熟,就让孩子们抢下来吃,肯定是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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