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经典现实主义小说相比,网络小说中少有冗繁的景物描写和场景描写,小说的开头一般是直接进入故事的核心层面,设置悬念,调起读者“追根溯源”的好奇心。当然,那些有“文气”的小说,也常以简短的景物描写开篇。这是《遍地狼烟》的开篇:“初秋的雪峰山已经颇有些寒意了,尤其是山上长年积雪,站在这茂密的大山深处里更显出几分阴冷。一道清澈的山泉在林子中央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脚下齐腰的灌丛林如同海上翻卷着的那些无边无际的波澜,随时准备把一切尽数吞噬而不落痕迹。天空中偶尔有一只鹰滑翔而过,叫声一直抵达云霄,回音在绕着层峦叠嶂颤动久久不绝止,让这座因长年积雪而得名的湘西大山也随之轻轻颤抖了一下。”这段描写颇有经典现实主义小说的影子,描写为故事的展开定下了“严肃沉稳”的基调。“50年前,长沙镖子岭。四个土夫子正蹲在一个土丘上,所有人都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洛阳铲。铲子里还带着刚从地下带出的土,奇怪的是,这一杯土正不停的向外渗着鲜红的液体,就像刚刚在鲜血里蘸过一样。”(《盗墓笔记》)这是盗墓笔记的开篇,迅即、简洁,毫不拖泥带水,用场面描写迅速将读者带入故事之中。 网络小说作者也受到西方小说的影响,在设置情节悬念的时候,其故事深层中也有对生存悖论的呈现。《间客》的结构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结构,许乐与之作战的帝国竟然是自己的祖国,一个联邦的英雄最后被证实为有帝国的血统,许乐所陷入的悖论是俄狄浦斯式的:个人无力选择自己的出身,一个人在抗争命运的时候,又受到命运的无情嘲弄。但《间客》又是一个现代的故事,主人公许乐超越了民族,作为一个“间客”,站在了正义与公理之上,以追求普世的公平为人类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从小说的开篇来看,截取横断面的写法常被网络小说采用,这种写法的好处是入题快,直接将读者带入到人物故事的矛盾之中。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以主人公陈重打牌输钱后勾引叶梅开篇,陈重与妻子赵悦的矛盾此时开始展开,叶梅后来成为陈重的朋友李良的妻子,陈重与叶梅的身体游戏又注定了他与好友李良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无可避免。这种结构方式类似于曹禺《雷雨》式的开篇,人物间的恩怨情仇已经注定,读者进入的是故事的中场,故事冲突集中、紧张,让读者的心随着人物的命运变化而动。陈重与赵悦大学时代的经历成为故事的背景,小说一面叙述人物在现实中的堕落,一面是对大学时代的缅怀,两厢对照,人物历经“尘世”,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小说的内涵因两重维度而更加丰富。 网络小说的叙事速度比较慢,枝节旁生,因为是网上连载,可以事无巨细地进行细节铺张。《间客》中的场面描写都是直面的,人物的对话都是写实的,长篇大论,宏论滔滔,大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气势,不虚晃一枪,不设空白、暗喻,读来也颇有趣味。因为不担心篇幅的限制,网络叙事也会极力营造情节的曲折性,险象环生,旁根错接,故事性既强,也给读者节奏慢,故事冗繁之感。网络小说可以在电脑上看,可以通过移动屏媒如手机、ipad等阅读器直接阅读,在公交车站等场所,在人们的茶余饭后等休闲时刻,读者都可以进行有效地阅读,因而网络叙事是为“轻阅读”而写作的,叙事中通常没有高深的哲学思考,没有需要反复回味的微言大义。 网络叙事有多种刊发形式,如博客、微博、留言板、直播贴、文学网站上的专栏等等,所刊载的形式不同,其风格也会有所差别。微博上的文字一次不能超过140字,用语必须特别简洁,适合用手机来发送,还可以用图片的形式来及时呈现生活中发生的事。2011年“7、23”温州动车追尾事件,很多在场的目击者及时地以手机记录了这一时刻,通过微博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种新闻现场式的叙事不是由专业记者来完成的,而是普通的民众来完成的,它以民众的拍摄角度和叙事立场将事件的真相告诉了世人。博客是一个自由的书写空间,博客文字没有特别的格式,没有文体的限制,只要自己高兴,博客就是自己给自己办的杂志,就是自己留给自己的一片自留地。博客提供了博友留言、博文评论、博友动态等多重链接,以及图片、声音、视频等多重技术手段,博客写作有很强的表现功能。博客内容往往包罗万象,可以是个人的观感叙事,也可以是大众关心的话题,可以是剪贴的,也可以是自己的心情记录,博客是私人公开的日记,又是公开的会客厅和同仁论坛。 网络叙事的特点还在于所写的文本是和读者互动的,互动性增加了文本的流动性、不确定性,写作者可以一边写,一边和读者进行交流,读者的鼓励也会成为写作者写作的动力。由于读者的差别很大,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互动使网络文学的阅读接受过程是一种美国文化研究者约翰·费斯克所说的“生产性文本”产生的过程,因而也往往创造出与那种标准化的、齐一化的文化产品不同的作品来。通过在线交流,写作者直接面对读者的意识会大大地增强,其写作的兴味也会极大地提高。没有人会甘心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字被读者忽视,写作者注重吸引读者的关注力,将作品尽量地拉近自己的感性生存状态,以生活感受性见长,以便在网上寻得更多的知音。 网络叙事的总体风格是娱乐性的,其面对的是大众网友读者,而不是少数有很高文学修养的阅读者,这种情形有些类似于古代说书场,对于中国文学来说,五四以来的现代小说的传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而自隋唐以来的通俗小说的传统则有上千年的历史,网络小说在叙事手法上更接近古典通俗小说。当然网络叙事的作者主体也接受现代西方小说的影响,那些受金庸、古龙、琼瑶等台港通俗小说影响的写作者,也在不知不觉间吸收了现代小说注重“情调”和“风格”(茅盾语)的写法。根据严家炎先生的研究,金庸的小说跳出了传统武侠小说编故事的创作路数,突出人物性格的刻画,作品不仅塑造了一系列的扁平人物形象,还有突出的圆形人物形象。其小说的内在结构是西方近代式的,采用有多重矛盾、多条线索的网状结构,其情节悬念是积累了大仲马的浪漫主义小说和近代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艺术经验而发展起来的。金庸小说借鉴和吸取了“五四”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结构模式,大大拓展了生活容量。[11]网络小说作者和读者多是通俗小说的爱好者:蔡智恒最喜欢的作品是《三国演义》,蔡骏写“悬疑小说”受日本电影《午夜凶铃》和通俗作家斯蒂芬·金的启发,桐华写穿越小说最初受到漫画《尼罗河的女儿》和好莱坞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的影响,对沧月写作影响最大的作品是《笑傲江湖》、《七剑下天山》、《基督山伯爵》,流潋紫喜欢的书是《红楼梦》、《二十五史》、《聊斋志异》、张爱玲作品、苏童作品、林清玄作品、亦舒作品,猫腻的写作受金庸、古龙等作家及《阿甘正传》、《教父》、《007》等电影的影响,江南的小说《此间的少年》以十五部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作为“同人”展开想象……可以看出,相对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传统,网络叙事主体更多受到中外娱乐化的通俗文学的影响,重视故事的趣味更甚于思想的启蒙和艺术的创新,应该看到,他们与古代的说书人是不同的,他们的故事有现代文学的艺术视野,其叙事内容渗透了现代精神,不是古代英雄、神魔、儿女故事的简单重复,其叙事手法如同上文所分析的,不乏对现代小说技巧的借鉴,这种超越雅俗叙事的综合借鉴蕴含着新的创造性。 三 网络媒体的普及及其民间化,让更多的写作者有了自主写作、自由发表的机会,话语权力完全下放,写作、发表不再是神秘的事情,不需要经过出版编辑的审核,甚至不需要反复构思、精心锤炼,可以随心所欲的“我手写我口”。网络叙事不需要一本正经的面孔,不需要温良恭俭让地恪守写作规范,也不必对主流价值和知识分子顶礼膜拜,一切都可以从“我”说起,对一切宏大的、神圣的、主流的叙事传统进行解构。亵圣不是网络文学的独创,是对当代作家王朔和王小波写作的继承,王朔反的是知识分子的体制,包含着一种民间机智在其中,王小波以身体叙事反抗社会体制的压迫,以自我的身体快感反抗文革时代历史专制的压迫。亵圣思维是对崇高、神圣等宏大价值观念的解构,从叙事的策略上是以人物的“低化”与“俗化”来呈现世界的“本来面目”,以身体、感官的张扬来释放写作者的力比多冲动。网络是一个最能容纳多重声音的地方,一切民间的感性的乃至不无粗俗的个体体验都能在网络中找到宣泄的出口,写作者身份的广泛性和匿名性也决定了他们写作体验的多样性。 网络叙事能贴近读者,也是把日常生活经验审美化的结果,网络是一个能充分放纵感官欲望的空间,青春期的苦闷,生活的压抑转化为创作的力比多。在互联网上,各种性爱的图片,身体暴露的图片、影像,是随处可见的。“在经历了一千年的清教传统之后,对它作为身体和性解放符号的‘重新发现’,它在广告、时尚、大众文化中的完全出场,今天的一切都证明身体变成了救赎物品。在这一心理和意识形态功能中它彻底取代了灵魂。”[12]文艺复兴以来,人的解放是从身体的解放开始的,很多革命家发现了身体解放中隐藏的革命力量。马尔库塞、萨特、梅洛·庞帝、罗兰·巴尔特、福柯、弗·詹姆逊、伊格尔顿等,以身体的革命展开形而上的哲学革命。摄影是对视觉无意识的解放,影像对应的是对隐秘的内心渴望的呼应。互联网打破了身体的禁忌,网络叙事对身体感官欲望的描写也无所顾忌得多。 文学是想象虚构的艺术,文学的想象力是写作者重要的素质,没有想象力就不能很好地写作。文学世界是一个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世界,文学的想象力表达着人性中尚未被格式化的潜能,想象力的解放,在于解放了人的感觉的丰富性,常以对快感和潜在本能的释放为先导。网络写作自由发表、匿名(网名)写作,写作者意随心动,自由地发挥,随意地编造故事,可以将想象能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很多网络小说作品都是数百万字的超长篇,故事的构架、语言的运用,一个“异托邦”世界的构筑,都是需要想象力的。在网络小说中,悬疑、玄幻、穿越、架空、寻宝打怪都是充满想象力的。章学诚认为中国小说经历三变,即汉魏之事杂鬼神、唐人之情钟男女、宋元之广为演义,借助想象力,这些古典小说类型在网络中重新复活。小说所构筑的世界与现实生活是有距离的,穿越小说中,现代人与古人相遇,现代人的思维与古人相互碰撞,产生出无数的盘根错节的偶然性,发生种种啼笑皆非的故事,是通过想象力完成的。代表“清穿三座大山”的《步步惊心》(桐华)、《恍然如梦》(月下箫声)、《梦回大清》(金子)等穿越小说构筑了一个想象的世界,那种争权夺利之下女人的心计被想象性地放大,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展示了写作者的艺术才华。《间客》是一部想象的小说,主人公上天入地,在帝国、联邦、西营三界之间自由穿行,它所讲述的是一个坚强的主人公不断成长的故事,主人公的个人经历非常曲折,个性很坚强,从来不畏惧强权,甚至以个人之力去挑战国家,让读者读起来特别的“爽”,这种白日梦式的完美人物,是通过想象力完成的。网络放大了小说中的想象因素,风歌、沧月、王晴川、我吃西红柿等作者以武侠小说加动漫、悬疑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赢得了读者的喜欢。对于一些网络小说的作者来说,并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也没有更多的创作经验,但他们有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不受拘束的想象力。三十的小说《与空姐同居的日子》看似是写实的,实则是一个想象的故事,故事有明显的编造的意味,有太多的不可能性,小说涉世也不深,作者编造了两个同居男女在一起的种种故事,最终以喜剧性的结局收尾,小说读起来很轻松,有青春文化“乐感”趣味。 网络叙事的主体是千千万万的民众,他们多是写作的练习者,很多处于文学的学徒期。写作者的身份芜杂,来自各种行业,很少有中文专业出身的,写作的起步阶段多是以业余写作者的身份出现在网络上。台湾网络作家九把刀在他的硕士学位论文中谈到:“红色出版社总编辑叶资麟在访谈中提出她观察到的有趣现象,她说网路小说作者书写的第一个故事,都是将自己套进主角里,用日常生活作为故事的蓝本,大量套用真实存在的人际关系,甚至只是单纯地书写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13]因为网络写作的机缘,网络写作者将自身的个体生活经验写成了小说。文学不是无源之水,而是以切实的现实经验为基础。在各种媒体立体化地提供信息的时代,打开电视机,摄像机镜头会把各地发生的事及时地告诉给读者,每个城市都会有多种报纸存在,有大量的新闻从业人员给读者提供世界各地的消息。文学叙事与这些媒体叙事不同的是,文学叙事不只是讲故事,而是在叙事中蕴涵作者的切身感受和情感想象,有个体的精神体温。叙事题材的开拓,对于网络写作者几乎是不用刻意而为之的,网络叙事解放了创作的想象和冲动,容许更多的离经叛道的写作者书写自己的另类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