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梦中的美好,早已是永不复返的曾经了。 自嘲地笑笑,她摆摆头甩开杂念,掏出笔记本准备开始工作:“好吧,阿木尔团长,让我们开始。是否可以请您说说,当年是怎样接任族长,又为何要离开草原的经历呢?” “归根到底,草原坏了还是因为汉人过度放牧,腾格里发威惩罚的缘故吧。”腾格里是草原人口中的天神,牧民们还延续着千百年来的信仰。 阿木尔盯着窗外,孤零零的山头,阴沉的天气,黄沙满目里仿佛又出现当年那位老人的身影。 夕阳西下,山头西北处的古城孤零零地伫立。 纵身下马,那日松咳了半声,紧跟几步追上前面的少年。 阿木尔接族长递来的马缰,将二人的马系在一起,然后扶着那日松往古城走去。 那年大旱来得毫无征兆,牧民们都认为,这是上天腾格里降下的警告。 草枯了,水断了,本来已经很脆弱的族群一下大乱。由那日松族长带着,众人每天骑马跑几十里地去打水,好不容易用备粮度过了难关。虽然死了不少羊群,但毕竟没什么人伤亡,已经算幸运。 为防大灾之后第二年春来沙地面积夸大,他们又连轴转了几天时间,围栏封育,补播改良,终于完成收尾工作。 这天,那日松几人跑了一整天,赶往各个帐篷安抚灾民,叮嘱下一步防护措施。一直忙到太阳落下,才踏上归途。 走到半路,那日松提及想去黑山头看看。 “到底是老了,才忙几天就撑不住。”推却阿木尔的搀扶,那日松自顾自豪爽地笑着,“也才会想来看这老地方。” “族长您连跑了几天,明天不要再去了吧。”阿木尔说得忧心忡忡,“您放心,我跟乌力罕可以做的。” 那日松摇摇头:“孩子,不要小看我,当年我也跟你一样是草原勇士哪!这点小病不算什么。” 他看少年还想再说什么,又笑起来:“好了,不要跟我女儿一样唠叨啦!” 阿木尔见此,只好叹了口气放弃:“叶莲娜也是担心您的身体。” 那日松点点头,飞扬的神情黯淡下来,望向远方橘色的落日余晖:“我知道。这孩子性格跟我太像了,凡事认个死理。她阿妈去年在鼠疫里染病去世以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什么正事也不干,每次看了都叫我生气。” 他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如今已是布满皱纹,每一条都是为族人们操碎的心,却不知埋藏在心底的哪一处,是对妻女的挂念。 二人眼见进入了内城,沿着护城壕慢慢走着。 “说起那不象话的女儿,我倒想起年轻一辈中,没几个让人省心的。”那日松将话题转回族人身上,“巴根最近怎么了?整天不是陪叶莲娜到处混,就是还在苦练骑射技艺。好几次,我见他摔得全身是伤,他不要命了吗?” “巴根从来都是不要命的,族长难道不知道吗?”阿木尔苦笑,提起来很心烦,“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骑马射箭已经救不了草原,他总不听。” “唉,毕竟是个好孩子。改天我找他再谈谈吧。”那日松也沉默了一会,“他从小没有父母,虽然受大家的照顾,但毕竟有些偏执和自卑。我知道你一直把他当弟弟,别着急,好好跟他说。 ” 四周几乎全黑下来,西边最后一抹亮光打在身后,阿木尔的神情有些低落:“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救草原,救我们族人。” 自从族长将管理族人的任务一点点移交给他以来,除了最初的激动,更多的反而是压力。 他的骑艺在草原上无人能敌,射箭摔跤也样样精通。那时,他还像小时候一样,高高立在马背上,接受山呼海啸的欢呼,接受母亲赞许的拥抱。 时过境迁,现在的草原已经不再碧绿。干旱频发,水源干枯,鼠疫成灾,风沙化和荒漠化日益严重。牛羊死了好多,牧民也前后迁走几批,连草原上争夺勇士称号的传统盛会那达慕,都停办好几届了。 他阿木尔可以在赛场上夺魁,可以做出最惊险的马术动作,甚至可以跟父亲一样与凶猛的狼群搏斗。然而,他却治不了几近干枯的草原,杀不光成群出没的老鼠。 “虽然有崇山峻岭, 我们的坐骑没有不能攀登的顶峰。 不怕那咆哮的大海,波涛猛卷; 不怕那熊熊的大火,烈火燎原” 走到古城内残破的花岗岩柱基旁,阿木尔忽然轻轻哼唱起来。 “族内没多少人记得这么古老的史诗,你竟然能唱出来。”那日松听了,有些惊讶。 “因为成天听乌力罕唱得多了。他现在越来越沉迷古老的书卷和故事,大概也迷茫吧。”阿木尔苦笑着摆摆头,“传说中的英雄总是跃马持戈,搏击沙场,生生死死,义无反顾。往日的英雄气概难复,面对荒芜的草原,我们这些人,倒不知道可以跟谁去搏斗了。” 那日松望着忧伤的少年,忽而发声:“是啊,古老的英雄不复存在,但是年轻的英雄正在成长。” 阿木尔抬起头来,细听老人的教诲。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中你来培养吗?”那日松站在风沙中,显得愈发沧桑。 阿木尔茫然地摇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我的骑射。” “今天的草原已不是过去的草原了。你说的对,以往勇士们最重要的骑射技艺已经救不了族人。”那日松咳了一声,又继续说下去。 “是因为你还在小时候,跟我说过的话。你阿爸为保护族人去世后,你说,你会做家中唯一一个男子汉,撑起整个家。” 阿木尔在风沙中垂下眼,忽然有些赧然。 “我当时想,你可以撑起一个家,也可以撑起整个草原,撑起我们族人的每个家。” “既然时代不同了,英雄需要肩负的也不同。”那日松皱起眉头,仿佛又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坚毅,“面对现实和改变,扛起属于你的责任,挽救枯败的草原,带领族人在风沙中撑下去,这不比征战沙场轻松,更不会没有征战沙场伟大。这是腾格里赋予新一代草原人的责任。” “阿木尔,你要担起责任来,第一步就是直面现实。你不能像他们一样逃避。” 少年在暮色中听得愣住神。 良久,他缓缓答道:“族长,我明白了。” “这是老族长在临终前交托我的话,现在传给你。”南风吹起来,夜色四合中,那日松向少年伸出干枯的手,“将来撑起这草原和族人的重担,要靠你了。” 5、离 开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天的谈话原来是那日松族长的一种暗示。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有意加紧培养我。” 回想起好多年前的事情,阿木尔垂首,言语里满是敬意:“过了半年,他就去世了。我挑起族长的担子,带着族人,设法在逐渐荒了的草原上活下去。” 子墨轻轻“啊”了声,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望一眼坐在前面的叶琳娜。凝固的背影中无法看出她的情绪。 “啊!”又是一个大颠簸,子墨卡在嗓子里的惊呼叫了出声。 抽动一下,熄火,车子陷进土坑里,再不动弹。 趁着众人推车的间隙,子墨认真审视起接近深处的草原。极目远望,细微有一些绿意,但低头细看,几乎可以看清地面的沙粒。到处都有水泥桩柱和铁丝网,一小群羊垂头丧气地经过,毛脏脏黑黑的,看起来又瘦又小。 一阵风起,裹起黄沙滚滚,沙坑中忙碌的阿木尔登时看不清面容。 乌力罕口中幼年时意气飞扬的阿木尔,他自己回忆中彷徨困顿的阿木尔,前几日跪在兄弟病床前颓唐的阿木尔,还有现在这个风沙中沉着指挥、大力推车的阿木尔,在眼前交迭在一起。一时间,子墨觉得有些虚幻。 “这草原,跟想象中的还真是很不一样啊。”从土坑中推出吉普车,重新上路,子墨这回笑得很是尴尬。 “不然,我们也不会被迫离开了。”同行的另一位牧民莫日根叹了口气。 顿了片刻,阿木尔沙哑地重新发声:“当年离开,也是形势所迫……” “族长,族长!我们找到水源了! ” 帐篷里愁眉不展的阿木尔听到巴根的呼唤,忙走出来。 “西边最远处的老河还有水流! ”带着一队人马,巴根匆匆翻身下马,跟阿木尔比划。 对呀,记得小时候,那条千年古河的河水能贴到马腹,只有大卡车才能涉水过河。遇上雨季,河水弥漫,更足以让牧场断邮断粮半个月。 一旁乌力罕递上马缰,阿木尔吩咐了几句,便纵身上马。没走几步,旁边冲出一个身影。是叶琳娜。 “说好傍晚一起看彩虹,你又不去了吗?” 阿木尔语气匆匆:“找水源的事更急,回来再说吧。” 一路策马扬鞭,以他的速度原本只有巴根勉强追得上,这次巴根也不见踪影。 走了好远,阿木尔终于孤身来到河边。 短短几年的时间,记忆中还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几近干枯,河床上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河砂、碎石和几条蚯蚓般细小的水流。很显然,是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干了好久的河道才积起一点水。 完了。阿木尔闭上眼,心里都是绝望。连这条老河都快干了,找水源的事真是没希望了。 他听乌力罕说过,这次大旱推测要持续整个夏季,今天下的阵雨,估计是几个月来最后一场雨。 那日松族长啊!你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情况呢?阿木尔苦叹:你是不是预料到,我们的螳臂之力,终究无法挡过腾格里的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