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她决定在她七岁的时候,将自己裹在雪白的棉被里,像那些蝴蝶成蛹的时候死在最温暖的茧里一样。她不要自己的尸体被苍蝇蚊虫所侵染,她要最干净地死去。之所以会选择在七岁生日这一天,是因为她在七月出生,在七月被母亲遗弃。 为她举行的盛大派对,是竑为她办的。她不叫他爸爸,而是叫他竑。竑骄傲地向每一个宾客炫耀他的漂亮女儿。的确,今晚,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竑带她去见他的亲人,他的弟弟藤木铭。藤木铭并不像他的哥哥那么能干,他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她叫他叔叔,叫他身边的女人婶婶。她的语气很淡,女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她。 躲在女人后面的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一直羞怯地看着她。对此,她毫不理会,而是高傲地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标准的女孩子房间,粉红色。房间里有芭比娃娃,玩具,童话书和一张白色的公主床。那床雪白的鹅绒被,完全可以当她的茧。 她取下一本童话书,《白雪公主》。她扯下精装的纸张,一张张烧掉。世界上没有公主,她也不是公主。 门被推开,是刚才的那个小男孩。她有些不满,她讨厌被人打扰。 “姐姐……你能和我玩吗?”他怯怯地说。 她不理会,燃烧的火苗让她所有的神经都跳跃起来。 “呀!姐姐,你怎么在这里点火?这么好看的书,你怎么烧掉了?!姐姐?!”他大叫。 她不耐烦地扔掉书,踩灭火,随即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睡觉。 男孩哭了,因为她不理他。 “惑已少爷,夫人在找你。”管家将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带回楼下。而她早已睡着了。 竑对她很好,好得甚至有些过分。他将她送到全市最高级的贵族学校,可不出三天,他却在街市闹区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了她。 她浑身脏乱不堪,脸上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她正在扯花瓣,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了这么多的花,她一片片地扯着,各色的花瓣已经将她的身体覆盖了一层。他又看到了她兴奋的表情。 她抬头冲他笑着说:“竑,你看我漂亮吗?呵呵。” 竑笑着说漂亮,没有一点责备,他终于看到她的一点童真了。可是他错了。 “如果就这样死去,被所有的花瓣包围,是不是很美丽?”她还在笑,无邪的笑容里有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被她的话震慑住了。 她不再说话,继续扯着,一片一片,乐此不疲。 他将她抱上车,脸上是愠怒和无奈。可是他依然不去责备她,而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话:“纯……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老师说她有严重的自闭症,和小朋友们合不来。 竑给她请来家教,教她数学、写字、钢琴和唐诗。他要她成为标准的淑女,他要她像正常的孩子一样。 除了钢琴,她对其他的没有一点兴趣。她学得很快,可以坐在钢琴前几小时安静地重复着弹同一首曲子。钢琴老师常常听到她在弹一些单调的音符,缓慢而忧伤…… 童年短暂却过得漫长。她常常躺在院子里白色的秋千上望着天空中大朵的白云缓缓流过。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干净柔软的东西,她认为自己死后,灵魂会飞升到那里。 她希望那一天能早点到来。她经常做同一个梦,许多许多的蝴蝶向她飞来,包围着她。可突然所有的蝴蝶身上都着火了,它们扇动着带着火焰的翅膀朝她撞击而来,她与它们烈火焚身,同归于尽。醒来后她开始无法控制地哭泣,那些蝴蝶是来复仇的吗?她对未来有一种恐惧的预感。 因为她在家,所以竑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哄她睡觉,不讲故事,只是轻轻地拍着她。他看她的眼神温柔而迷离,在她睡着时,他会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一个吻。有的时候,那个吻会滑到嘴唇,只是轻轻的,如同蜻蜓点水般。 有谁会相信,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爱上了一个六岁的孩童。他在等她长大,只要她到了十八岁,他就会娶她,而那时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没有人知道竑心底的秘密,包括她。她一直以为,她是竑的工具。 在许多个星期天,竑去跟一个心理医生倾诉他心中的秘密,倾诉他对自己恋童癖好的苦恼。等待她长大的过程令他太过苦恼。他接受医生的意见,去接纳同龄的女性。 他曾试着和一个女人交往了几个月,还好他对她并不排斥,但却因为看见那个女人打了漠视她的纯一下,而给了女人一巴掌,并在半夜里将她赶了出去。他蹲下来抚摸着纯的脸,温柔地问她疼不疼,告诉她不要那样看着阿姨。他说:“纯,不要害怕,爸爸会永远在你身边。” 直到她在这个房子里当了一年多的大小姐后,突然有一天,那个被她叫做婶婶的女人告诉她,竑死了。 她隐约听到女佣在议论,说竑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她听后如遭雷击。她突然明白了竑是爱她的,也许这种爱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如同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她这样想着。藏在竑心中的秘密,随着她一直不知道的死因被他带到了云端。 有的时候生命就是这样脆弱,毫无预兆地死去,在劫难逃。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死因背后有多少秘密,有多少人在哭泣,有多少人在窃喜。这一切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沙般,飞沙走石,天地灰暗,然后风流云散……她有些羡慕竑,他可以飞到云端,永远享受纯净,俯瞰人间。 葬礼上唯一没有流泪的人是她,她觉得没有什么可悲伤的,竑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她对死的意义,有一种决绝的超然。她看着婶婶微微扬起的嘴角,突然在一瞬间,她明白了,竑的死因没有那么简单。 尸体火化的前一天,她在停尸房默默地看着竑,他的脸依然干净英俊,他如同睡着了一般。他到死也没有结婚,没有一儿半女。她不知道,他是商业界的一个传奇,是多少女人魂牵梦萦的男人。可是他却忍受着心理和生理上的痛苦,苦苦地等待着一个小女孩长大。也许他们是前世恋人,中途夭折,今生他在等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后与她厮守。遗憾的是,他永远也看不到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她轻轻地去亲吻他冰凉的嘴唇,喃喃地说:“竑……谢谢你爱我……” 3 当她恢复意识后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天色异常灰暗,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团黑雾中,令人无法呼吸。空气中有浮躁的味道在扩散,似乎一触即发。 她是个有超强预感的女孩,这让她很高兴。她不同于那些干净得如同白纸、没有任何心机的单纯女孩。她一生预感到了很多东西,包括遇见竑,包括竑死亡的原因,包括她进入藤木家族本身就是一场劫数。可是她却没预感到自己一生最大的劫难,她将遇上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女孩…… 她坐起身来,身上依然撕心裂肺地疼。那些是婶婶在她身上的杰作。她默然地环视四周,木头梁的房顶,老旧的红木家具,一台十七英寸的小电视机,一团肮脏的被子和一个散发着土味的炕。从外屋传来的婴儿的凄厉哭声让她感觉这里像一个人间地狱般。她冷笑起来,想要看看那女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你醒了?”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童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循声看过去,只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站起身,冲她友好地笑着。那笑容让她觉得温暖,像寒冷的冬天照在鹅绒被上的一缕阳光。她也笑了,她很奇怪,自己还从未对陌生人笑过。可接着她发现,那女孩是个不一样的孩子,甚至比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还要悲惨。 女孩简直不是可以用脏来形容的,她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有很多窟窿,分不清到底是衣服还是一堆破布披在身上,衣边也已经破烂得参差不齐了。她似乎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黑黑的脸让眼白和牙齿显得异常白。她的眼睛的轮廓非常好看,笑起来感觉甜甜的。她的头发长到了后背,但由于长时间不洗已经粘成了一堆,脚上的布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即使这样,她依然可以看得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 女孩站在离她两米之外的地方冲她调皮地笑着,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调皮的意味来,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她应该是一个小乞丐。的确,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 她望着她,慢慢地,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似乎是不由自主的。 “你叫什么?”女孩问。 “纯……林纯……”她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对待陌生人时的冷漠。 “纯?很好听的名字。你看起来过得不错,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吧?”女孩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羡慕。 “你几岁了?”女孩继续说。 “六岁……” “我叫江溪,不过没人会这么叫我,我比你大一岁。”女孩笑着,傻傻的。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纯四下张望着说。 “你是被他们捡来的,听说是从草垛上,你在那儿睡着了。” “他们?谁?”她听得稀里糊涂,“我怎么会在草垛上睡着?” “呵,你不知道吗?只要你进了这里,就等于进了虎口。” “什么?” 璘扬起手腕给她看,她一惊,这个女孩是被捆住的。 “这里是拐卖儿童的窝点,我想,你和我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卖掉吧。”不以为然地说着,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纯完全没有想到,那女人会用这么狠的手段…… “喂,你还好吧,很害怕吗?”轻声问。 “没有,我们会被卖到哪儿?”纯淡然地说,似乎被卖的根本不是自己。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活环境了。 “我也不知道……” “嘿,你看。” 继续说,“我的手被捆着,你可以帮我解开吗?我的手很疼。”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