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乌鸡国故事的写作，很可能受到一个流传欧洲数百年的传奇故事的影响。那么在《西游记》刊出的明万历年间，中国与欧洲之间有没有交往渠道呢？——刚好有一条。
　　
　　开通这条渠道的，是意大利人利玛窦（1552-1610），他是欧洲耶稣会士，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者；恰于1583年获准进入中国传教，足迹及于广东、江西、北京、南京。
　　
　　一般传教士宣传宗教文化时，总是极力贬低所在国文化，利玛窦却有所不同。他一到中国，就开始学习汉语，研究“四书”“五经”，还穿上儒者的袍子，跟士大夫打得火热。
　　
　　他对孔孟的学说评价很高，还提出“合儒、补儒、超儒”的口号，这让士大夫们心里很熨帖。在当时，士大夫中很有几位皈依天主教的，如官至礼部尚书的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不但信教（教名保禄），还跟利玛窦一同翻译了《几何原本》，第一次把西方的几何学介绍到中国来。
　　
　　利玛窦还特别善于“寓教于乐”，即通过“世俗性谈话”来宣讲“信仰”，让受众不知不觉地接受他的宗教宣传。——那么像“哈姆雷特”这样在欧洲流传几百年的著名传说，是不是就这样传到中国，被某个中国作家改编成西游故事、插入到《西游记》中呢？
　　
　　当然，天朝大门被利玛窦推开后，一些传教士孟三德、麦安东、石方西、巴兰德等也都陆续来华，他们每个人都可能是王子复仇故事的传播者。
　　
　　马上就有朋友打断我说：你胡扯！你知道吴承恩是哪年过世的吗？是1582年。而利玛窦入华是在1583年，《西游记》中怎么会插入利玛窦带来的西洋故事？
　　
　　且慢，一张嘴难说两档事。我曾发表一篇论文，论证《西游记》乌鸡国一难不是吴承恩的手笔，应是另外的作者编写插入的。论证文字难免枯燥，一般朋友肯定没那个耐心，我只好简断捷说，略提两句。
　　
　　最明显的证据是，乌鸡国的妖怪是文殊菩萨的青毛狮子所化；然而这头“孽畜”后来又再度下凡捣乱（74-77回狮驼国）——一位神佛的坐骑两番作乱，无论如何不是高明之笔；况且悟空、文殊收伏此怪时，对前次的乌鸡国事件也都绝口不提，如此疏漏，岂是大师的文字？定是他人的捉刀之笔无疑。那么乌鸡国在前、狮驼洞靠后，哪个故事是后来插入的？位置靠前的没准倒是赝作！
　　
　　此外，从情节模式、语言风格等方面，也都可证乌鸡国之后起。何况《西游记》本是金陵世德堂刊印，但其中若干卷帙却是一个叫“荣寿堂”的出版机构补刻的，这也给后人将一个故事编写插入变成可能。
　　
　　有件事应非偶然：1599年，正当《西游记》在南京改版补刻时，利玛窦也来到南京。他在那里展出了从欧洲带来的稀罕物件：世界地图、自鸣钟、三棱镜……掀起了一股“利旋风”！好奇的观众蜂拥而至，几乎挤坏大门。——如此动静，正是一个外来故事植入中国小说的恰当氛围！
　　
　　一部中国小说，一个欧洲传奇，就这样跨越时空，在方圆不足百里的南京城邂逅相逢，谁也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据！——《西游记》接受外来影响的一事，应是板上钉钉的！
　　
　　那位说：利玛窦是传教士，乌鸡国故事里有基督教因素吗？——我说一点，您看算不算？
　　
　　在乌鸡国故事中，悟空为了让王子相信老王被害的事实，用一根毫毛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将老王的白玉圭放入，悟空则变作“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钻入匣中，自称是“立帝货”，能知晓“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
　　
　　然而这个情节编得如此笨拙！现成的神仙佛祖、罗汉金刚有的是，何需挖空心思弄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立帝货”名号来？此外，夸耀一位神仙有本领，能知千年之事已经了不起，何用说着“拗口令”似的语言：“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俱尽晓得”，而这样的啰嗦语言，还前后重复两次，究竟意义何在？
　　
　　了解了乌鸡国故事的基督教背景，我们豁然开朗：原来令人难解的“立帝货”，分明是英语基督耶稣Redimere的汉语音译！此词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法语中也大致相同，音译为“立帝莫”或“立帝贸”，据说法语发音即与“立帝货”十分相近。而所谓“一千五百年”的表述，则分明与耶稣当时已诞生一千五百年有关！（明人已知耶稣生于汉哀帝延寿二年，至明万历年为一千五百多年）
　　
　　进一步推论，故事中那个里面放置了玉圭、小和尚（立帝货）的红金漆匣，不正是一个放置耶稣蒙难十字架的神龛吗？利玛窦进奉万历皇帝的礼品中，就有“珍珠镶十字架一座”。对东方人来说，“珍珠镶十字架”的功用，跟“金厢白玉圭”没啥两样。“两寸长的一个小和尚”，便是耶稣像带给人的印象吧？万历皇帝第一眼看到耶稣像时曾惊叹说：“这才是活神仙！”——这就容易理解，为什么立帝货与白玉圭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物，要被放到同一个“红金漆匣”内。利玛窦在他的著作《利玛窦札记》中，不止一次提到“带槽涂金”做工精致的圣像神龛，那大约就是“红金漆匣”的原型吧。
　　
　　研究《西游记》的学者，总喜欢谈论释（佛）、道、儒“三教合一”的文化元素，现在是否要加上基督教的文化元素，变成“四教合一”了呢？
　　
　　其实，用不着掰着指头数数，中华文化向来就不是封闭的体系，在其五千年发展的漫长岁月，以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容纳并融铸了大量外来文化的精华，才有了今天的渊博与浩瀚。——乌鸡国故事嵌入《西游记》，再次证明了这个判断。
　　
　　（本博文根据拙作《从乌鸡国的插增看西游记早期刊本的演变》及《乌鸡国：西游记中的王子复仇记》改写而成，二文分别载于1996年第四期《文学遗产》及1999台湾《中山人文学报》总第8期。二文收入拙著《水浒、西游探源——与德堂古典小说研究丛稿》，学苑出版社，2009。插图来自网络：①利玛窦；②骑着青毛狮子的文殊菩萨；③利玛窦与徐光启；④耶稣蒙难十字架；⑤利玛窦与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⑥利玛窦墓，位于北京市委党校院内。——如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