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本文认为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是《渔家傲·秋思》的姊妹篇,其结构同样奇妙,隐意同样深刻,下阕中的"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之好梦即编织在上阕虚实变幻的颜色与景物中,先以封闭的叠词、复句勾画秋天的萧瑟与绝望,再绝处逢生联想到翠色与芳草,梦回春天!作者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潸然泪下……
此前,人们大都认为文学评论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实则不然,两点决定一线,三点决定一面,一种结构形式决定一篇诗文甚至一部小说。只要看清了文章结构,其主体和本意就是唯一的了,之后无论怎样变换角度去解读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当然这个结构必须是串联每一段每一句的整体结构,必须是基于作者当时已具有的文学或哲学理论。并非每一篇文章都有,即使在名篇名着中所占比例也极少。且看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的奇妙结构。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别题又作《别恨》、《怀旧》,与范仲淹的另一首词《渔家傲·秋思》差不多是姊妹篇,都是写秋景与思乡之情。但它们在表现手法上有何差异呢?一般的说法是,《秋思》是以萧索的秋色表现乡思离愁,《碧云天》是以秾丽之美景反衬离情之可伤,显示作者宽阔的胸襟和对自然与生活的热爱。听起来是振振有词,似乎有些道理,但明显属于想当然、和稀泥的非理性思维,说到不通处就以热爱生活塞责,却背离了诗词的基本规则。即使要转或反,也当有合,也当保持整体的一致性,更何况范仲淹的文章向来讲求结构严谨,主题鲜明。譬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到,《秋思》的结构是从大的自然环境转入小的孤城环境,再从小的军帐空间转入大的军营空间。尽管转换的方向相反,但意境是相同的,情感是递进的。
《碧云天》的上阕与下阕关联也十分紧密而又协调。它们的共同节点就在"梦"里。上阕无梦字,却写了两个梦,下阕有梦字,却没有了梦。
哪两个梦?先看其句式,整个上阕是由两个首尾搭接的"接龙句"组成:一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一是"山映斜阳天接水……更在斜阳外",波连波,斜阳复斜阳,前写色,后写景。而且,两句都包含天与水,前面是秋色连波,后面是天接水。这是怎么回事呢?
首先,采用叠词与复句是为了将色、景分别封锁起来,天上只有云之碧色,地上只有叶之黄色,再找不到别的色彩;前面只有山,山上只有斜阳,也找不到其它的景物。
其次,天与水的作用是,第一,给大地设定边际。地上除了黄叶、秋色、荒山与斜阳等萧瑟之物,便是天与水。第二,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天与水都是灵动、虚幻之物,并且颜色始终都是碧绿、湛蓝的,不管春夏或秋冬。
作者便在绝望之余产生了幻觉,将水波上飘拂的寒烟看成了春天里的翠色,继而想象在山与斜阳的那一边,定然还有大片大片的芳草。从"芳草无情"到"更在斜阳外"是转折,是加强,如从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翠绿与芳草都是来自水与天的映衬、联想,如海市蜃楼。这里的翠与芳与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中"远芳"与"晴翠"一脉相承。
但作者很快明白是自己的感觉与状态出了问题,因为长期羁旅在外,过度思乡竟至黯然神伤,失魂落魄,各种烦忧纠缠不休。该如何摆脱?接下来作者展开了左冲右突,一是继续沉迷其中,夜夜用这种幻觉催随自己入眠,将白日梦变成自欺欺人的安睡梦;二是独自登上高楼,趁着明亮的月色重新审视眼前的景象,看清本质,走出错觉。
作者的努力成功了吗?成功了,在没有天与水色彩干扰的月夜,他看到了秋天真实的残败,没有翠绿,没有芳草,更没有如晴翠如远芳一般积极、美好的离别感受,唯剩自己一个人孤独凄冷地站在高楼之上。但作者终究没有成功,他陷入了更大的愁苦之中,不能自拔,连酒精都无法消解。酒入愁肠,立即就化作了一滴滴怀乡思亲的泪水。--到底是该梦还是该醒?已经说不清……
该词上阕是在自然的秋色与想象的春景之间回旋转换,下阕是在灵魂的迷幻与肉体的困苦之间挣扎徘徊。二者共同构成了一幅绚烂多姿、情景交融的图画。
比较《秋思》与《碧云天》,前者胜在思想与气势,后者胜在色彩与技巧,但总体价值难分伯仲,均属千古难得之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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