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对贾宝玉的小厮和男仆的详细分析,探索出曹雪芹在这些次要人物身上的精妙艺术,即宝玉的十个小厮名字有一种对仗艺术的巧妙设计,而且与大观园的象征意象有一定联系,如同林黛玉葬花和史湘云醉卧等情节隐喻众女儿悲剧命运一样,同样是大观园从“姹紫嫣红”到“众芳芜秽”悲剧历程的影射。
曹雪芹有一些写作的“大旨”,也就是现在说的“原则”,在对小说人物的态度上,是女儿胜过男子,青少年胜过中老年。其中蕴涵的思想倾向,是女儿和青少年受社会濡染比较少,还葆有某种人性的真纯和自然美,而成年男女则已经世故太深,老奸巨滑,“厚黑”得无可救药了。这也就是“情种”和“禄蠹”的分野,当然这只是一个大的界限,在具体的人物描写上,又会有分寸的差别。
这个原则体现在小说人物所占的篇幅上,是女儿的镜头远多于男子,青年比成年老年露脸的机会更多。看前八十回,贾赦和贾政等成年男人,对他们的描写,是减少到最大限度的。贾政只有宝玉上学前、题咏大观园和元宵节假日猜灯谜等很少几次出场,笔墨极为经济,在宝玉挨打后则被打发出差,从此长期在外,直到第七十一回才回到贾府。贾赦在鸳鸯事件中是主角,却只有几句威胁鸳鸯的话语而已,就是个“幕后”的黑手,一个“影子”似的人物。此外贾珍、薛蟠等,也是如此待遇这在后四十回续书中大异其趣,“贾存周报升郎中任,薛文起复惹放流刑”,“守官箴恶奴同破例,阅邸报老舅自担惊”,“宁国府骨肉病灾侵(“亻”改“礻”),大观园符水驱妖孽”。贾政、薛蟠、贾赦等“须眉浊物”都成了整回整回的主角人物。“两种《红楼梦》”的思想和美学差异,在对人物描写篇幅的畸轻畸重上就可一目了然。
因此,在前八十回,对男仆的描写远逊于对丫嬛的,无论所占篇幅还是具体描写的精细程度,都是如此。不过,这并未影响这些出场少的男仆们给读者留下的鲜明印象,这就是曹雪芹的艺术功力。
宝玉的小厮,有名字的出现了十个:最贴身知心的是茗烟,可称第一小厮,此外还有锄药、扫红、墨雨、引泉、扫花、挑芸、伴鹤、双瑞、双寿。
看一下这些小厮出场的先后:第九回有“顽童闹学堂”,因金荣欺负秦钟,在贾蔷挑唆下,茗烟向金荣发难。“金荣随手抓了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乱打乱舞一阵。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大家挺起门闩马鞭子,蜂拥进来。”
第二十四回,贾芸去找宝玉,“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办嘴(从周校本,即“拌嘴” ),还有引泉、扫花、挑芸、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顽”。其中挑芸的“芸”,有七个抄本都写作云的未简字“云”,杨继振藏本作“云”,而舒元炜序本作“芸”。周汝昌在《石头记会真》中加按语说:“当以挑芸为是,云、云皆写讹。盖茗、药、花、泉皆地下实物,芸亦其一,与风云月露非类。”[1]这说得也有道理。
十个小厮也是两两对仗,茗烟和墨雨,是两个名词性的字组成一词,前一个字为人事,后一个字是自然,当然茗烟是主要描写对象,墨雨只是“虚陪”。双瑞和双寿有特殊寓意,后面专说。剩下的六个,是动宾性组词:引泉对扫花,锄药对扫红,挑芸对伴鹤。不过扫花和扫红重复一个“扫”字,“红”与“花”也意思接近,似有未妥。或者“扫花”本是“种花”,在传抄过程中“种”讹为“扫”。未简字“种”和未简字“扫”用毛笔书写,再来点草书,是容易混淆的。这三组小厮的名字与大观园的象征意象有一定联系。“沁芳”泉是所谓“花落水流红”,而林黛玉葬花和史湘云醉卧红香圃是两个寓意深远的情节,都是众女儿悲剧命运的隐喻。准此,从引泉、种花到锄药、扫红,岂不就是大观园诸女儿从“姹紫嫣红”到“众芳芜秽”的历程吗?
而挑芸和伴鹤,则影射史湘云——佚稿中的女主角。鹤是湘云的一个象征物,如描写湘云身材苗条用“鹤势螂形”之喻、湘云咏句有“石楼闲睡鹤”和“寒塘渡鹤影”等。而湘云之“云”和“芸”也相通——贾芸是大观园的“护花使者”,他送给宝玉两盆白海棠,湘云是海棠诗社的真正冠军,海棠也是她的象征物——只恐夜深花睡去。
第二十八回则描写宝玉要去赴冯紫英的约会,“命人备马,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这新出现的双瑞、双寿,周汝昌考证甚明,那是暗示本回所写其实是贾宝玉过生日,即四月二十六日“遮天大王的圣诞”,故有一些情节点染,如探春给宝玉做的鞋过于精致,引起贾政不满,宝玉撒谎说“前日我生日,是舅母给的”等旁敲侧击,双瑞、双寿之名,也是为宝玉庆寿的一种微妙笔法。
这十个小厮中,只有茗烟作了详细描写。不过后来茗烟又叫焙茗,周汝昌《石头记会真》有按语说:“焙茗与茗烟歧出,蒙、杨、苏、觉四本(指蒙古王府本、杨继振藏本、圣彼得堡藏本、梦觉主人序本——引者)则始终用茗烟,庚、戚、舒、郑、甲(指庚辰本、戚蓼生序本、舒元炜序本、郑振铎藏本、甲戌本——引者)中改焙茗,而程(指程高本——引者)则加字以‘调解’之。按茗烟于第九回原与墨雨为对仗,此处(指第二十四回——引者)数小厮名字又皆上一字动词,下一字名词,排比。” 我以为,曹雪芹原稿当是茗烟,因为要突出这个小厮形象,故而要和其他小厮在名字结构方式上有所区别。
林方直在《红楼梦符号解读》中对茗烟其名提出一种别出心裁的说法。一方面,他认为茗烟和锄药、伴鹤等名字一样,是“宝玉的从属符号”,意思是“宝玉在贾府败落之后、回青埂峰之前,有一段隐逸和寺院生活,与烟、茶、药、泉、花、鹤打交道,结下不解之缘”[1]87。另一方面,又认为茗烟和小丫头卍儿,是从阳和阴两方面的“生殖符号”。因为茗是指晚采的茶,而“茶作为一种供品,在达到‘百代仰蒸尝之盛’,即达到子孙绵绵的目的中,茶也起到一份作用”[1]56,所以女子受聘,俗称“吃茶”,凤姐就曾和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烟则指点燃香火,轻烟如篆,冉冉而升,持续不绝,此种动态流程,如子孙之绵延。所以旧日以“接续烟火”、“接绍香烟”等比喻血缘纽带的延续。
卍儿的“卍”也是一个生殖符号。因为符号卍是不断头的,让卍和卐通过各种形式的组接方式联系起来,线段就朝一个方向不断延伸,卍符号也由一点向四面不断扩张,只要延伸,就永不断头,故怡红院有“卍福卍寿”的装饰工艺。卍符号和《洛书》符号也有一致性,都有生殖信息在内,“携带着生殖信息,依循着演化机制,发挥着扩张功能,进行着不息的生命衍化。”【2】55因此,第十九回茗烟和卍儿偷情的故事,茗烟说卍儿母亲生她时梦见卍字锦缎,都有一种生生不息的象征内涵。
如果循着这个思路想象八十回后佚稿情节,也许在贾府等四个家族“家亡人散”的大破败大毁灭后,茗烟和卍儿这样的“小人物”却子孙繁盛,欣欣向荣,而提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启示?那么邢岫烟与薛蝌(蝌应为虯即虬之误,虬与薛蟠之蟠相连)结为夫妻,是否也有这样的象征?岫烟的丫头不是叫篆儿,也隐喻香烟不绝吗?
前八十回对茗烟的具体描写,则堪称生龙活虎。作为宝玉这个荣府受宠公子的第一得用少年男仆,他对宝玉的了解和忠诚,他的乖猾伶俐、调皮捣蛋,他的有点仗势欺人,都刻画得鲜活灵动。
第九回顽童闹学堂,贾蔷挑唆茗烟出头,小说中写“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得用的,又且年轻不晓世事,如今听贾蔷说有人欺负宝玉、秦钟,心中大怒。一想若不给他个利害,下回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听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叫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几句话就把一个豪门少年仆人的特性写得淋漓尽致。
茗烟为什么在宝玉众小厮中称(删去称)最 “得用”呢?最根本的就是他特别聪明乖巧,最善于揣摩宝玉的心思,可以说是宝玉“肚里的蛔虫”。作为同性别同年龄的男仆,他实际上比黛玉,比袭人,当然更比贾母和王夫人,对宝玉的心情、心理等更为了解和理解。涂瀛《红楼梦论赞》评赞茗烟:“宝玉栽培脂粉,作养蛾眉,为花国之靖臣,作香林之戒行,宜其深仁厚泽,罔不沦肌浃髓矣。乃除黛玉外,别无一知己,而能如人意。不尽如人意,庄也而出之以谑,谐也而规之以正,顺其性而利导之,如大禹之治水,适行其所事,而卒也无不行之言,呜呼! 其惟焙茗乎?东方曼倩之俦也。”【3】137这是说茗烟(焙茗)是除黛玉之外宝玉的另一个“知己”,是像东方朔一样的幽默大师,在玩笑中就对宝玉作了规劝。
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凤姐过生日,宝玉却一大早跑到城外去祭奠金钏——暗示这一天也是金钏的生日:“原来宝玉心内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等着,不要别人,只你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着人找,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第二天到了水仙庵,宝玉以洛神作为金钏的化身而流泪怀念,在庵里借了香炉,“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园后,要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边,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便命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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