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风波》的“红楼”笔法,也为我们提供了作多种解读的可能。 《风波》又借鉴了西方文学的一些叙事技巧。除了对话与心理描写,其叙事节奏的变化也值得注意。作品开始就是场景描写,叙事节奏从容不迫,一如所写乡村的平淡宁静。在作品主干部分(第一日黄昏)的场景描述结束之后,叙事节奏加快,由“场景”变为“概述”:先交代第二日清晨七斤进城及补碗、回来后九斤老太的唠叨议论,再简述此后村人和七斤嫂对七斤的态度;而十多天后七斤回家时与妻子关于皇帝不坐龙庭的对话,使得节奏慢下来,略同于开头的“场景”。而最末一段写风波平息之后,又是概述,让人感觉前面的“风波”只是偶尔投入湖中的小石子,乡村周而复始的生活依然宁静——虽然“演员”会有变化、有更迭,“戏剧”的场景和动作却不会变。 然而,若细读深究,则可发现,这看似完整精致的文本,内部却有三处裂隙。它们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更有可能是真的疏漏。 最明显的矛盾是七斤一家的辈分关系。九斤老太、七斤夫妇和六斤,他们究竟属于四代还是三代?六斤登场时,叙事者说她是九斤老太的“曾孙女儿”,即孙子的女儿,是他们家在世者中的第四代;七斤嫂登场时,她的身份却是九斤老太的“儿媳”。这时我们想到:原来六斤是七斤的孙女!可七斤一出来,六斤却“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这样,六斤就该是九斤老太的孙女,而不是曾孙女,叙事者在介绍六斤与九斤老太的关系时也许是多写了一个“曾”字;也可能是介绍七斤嫂身份时误将“孙媳”写作了“儿媳”。小说具体描写给人的感觉,他们一家是三代而非四代。但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说是四代,有学者在论文中也称七斤是九斤老太的“孙子”,七斤嫂是“孙媳妇”。根据人物年龄,这样说也合情理:九斤老太年近八旬,七斤夫妇似乎三十岁以下,六斤大概十一二岁,那中间应该还有一代五六十岁的“八斤”夫妇。但这第二代踪影皆无;而且,按旧社会农村多子多孙的常例,七斤夫妇只有一个女儿似也过于节育,类似赵本山《乡村爱情》系列里的家庭。 笔者推测,作品出现这一辈分裂隙的原因是:九斤老太必须足够老,老到八旬上下;六斤必须足够小,小到尚未成年、尚未缠脚。这样,祖孙之间间隔过大,作者只好说她们之间隔了两代。由于短篇的篇幅限制,中间隔开的环节又不好补齐。 第二处是七斤的长烟管。小说写那烟管“六尺多长”,《鲁迅小说全编》(漓江出版社1996)的注释认为“应有误”,周作人则推测那属于“故意夸张的描写”。 第三处是关于七斤请人补碗所用铜钉数量。作品先是写“十六个”,结尾却又说“十八个”。后者该是明显笔误,因为前面明写的是“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鲁迅1926年11月23日给李霁野的信中说:“钉是十六个或十八个,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两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一律。”周作人认为“用了铜钉十六个,也是随便说的”。问题是,鲁迅的各种选集、全集出了难以计数的版次,却都没有改。那大概是由于对经典的敬畏吧。 这些裂隙或疏漏,也有些像《红楼梦》:曹雪芹在写宝黛年龄变化、贾府方位时,不也有许多对不上茬之处吗? 附:《风波》原文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波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⑥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怄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