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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女作家茨维塔耶娃的爱情与死亡

时间:2014-04-02 08:50来源: 作者:南京黎戈 点击:
老托和老陀之间,我喜欢托,张爱和萧红之间,我喜欢张爱,阿赫玛托娃赫茨维塔耶娃之间,我喜欢阿赫玛托娃。总的来说,我偏爱理性健全,低温冷感,优雅缜密,非艺术性格的类型。茨维塔耶娃对我来说太灼热和颠簸了。看她的回忆录,简直会被灼伤。甚至一到别人

老托和老陀之间,我喜欢托,张爱和萧红之间,我喜欢张爱,阿赫玛托娃赫茨维塔耶娃之间,我喜欢阿赫玛托娃。总的来说,我偏爱理性健全,低温冷感,优雅缜密,非艺术性格的类型。茨维塔耶娃对我来说太灼热和颠簸了。看她的回忆录,简直会被灼伤。甚至一到别人转引她的时候,文字都会立即升温。茨维塔耶娃又特别喜欢破折号,每次都读得情绪起伏,激烈暗藏,好像一个言辞激动到喘息不止的人——通常,只用句号和逗号的人,直白确定,让人觉得放心。省略号太多感觉气势不足,丢下含糊的词义就跑了。全是长句读的累,全是短句信息碎。张爱玲是把长句用逗号剁碎了,读得不吃力,信息又能落脚。

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体内有两个人,一个传统的俄罗斯妇女和一个浪漫的波兰贵妇人。她憎恶日常生活,可是,也正是她,恪守妇职,带大孩子,并无逃避。她和阿赫玛托娃坐在一起,就是静物画边上的一个演员,一个安静凝神,一个容器很浅,处处会把自己波出去,有点表演人格。

她长的五官粗硬,烟不离手。和一般女性不同,她喜欢丘陵,讨厌泥沼;喜欢野葡萄灌木丛,讨厌切花和花盆里开放的一切。阿赫码托娃纪念她的诗里则称她为接骨木——我特地跑去谷歌了下接骨木的图,原来它是忍冬科,浆果成熟不是平稳结果而是爆炸式的,从安静的翠绿中突然爆发出成熟响亮的烈焰。再想想茨维塔耶娃:她诗歌的张力,韵脚的爆炸性,移行的攻击性,那黑暗中的力量,正像女诗人的那蹈险而来的诗行。这就是一个女诗人对另外一个女诗人的成像和敬意。

她喜欢攀登山脉,然而对无论徒步还是泅水都不能战胜的大海则无法欣赏。她有一句关于大海的甚为有名的话““我不爱大海,我无法爱,那么大的地方,却不能行走”,她的爱情诗也像是战鼓“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从所有的金色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我要从所有人那里夺回你,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多么彪悍的英气,勇敢的宣言!然而茨维塔耶娃真的配置了一个刚猛粗糙钝感力强大的内核么?其实她胆小到连过马路都害怕。

甚至她的感情途径,都有某种男性化的生硬而涩滞的热情——她非常穷,别人接济她,给她女儿买了童车,她不能当面表达谢意,可是有次一个小偷溜进屋里偷东西,她没带眼镜把他当成一个朋友了,拿自己仅有的胡萝卜茶来招待他。

她嫁了个白军,跟随他流亡国外,还写了很多歌咏白军的诗歌,那种激情四溢的东西,贴合她内心的频率。其实她并不懂政治,只是把它臆解成一种浪漫情调。我怀疑她对一切的爱都是类似质地。她接杂志社的稿子,只因为听说对方的编辑部地址曾经住过莫扎特。非常的任性,意气行事。“我……总是从爱(即对各种声望的爱)开始并且以了解而告终。”

她天性易激动,激情启动成本太低,总是用想象力夸大和美化对方,继而幻灭。这差不多是她与所有同时代人的交往模式。(这种热烈夸张的想象力,在她的散文里也满溢着,她谈音乐,写每个音符,都洇开了信息爆炸式的行文,和她比,纳博科夫和于斯曼都弱爆了!)阿赫玛托娃自然是一生眼瞎,专遇烂人,以至于被楚科夫斯基指为“她专爱上抛弃她的男人,在这个领域无人可敌”。但茨维塔耶娃的路径又不一样,她把很多东西称之为自己的朋友,幻想破灭了,就分手,她的爱一向是“以永别,以决裂,而不是以结合相爱”。

她只爱能被表述的东西,而不是具象的,有形状之物。包括她的爱情,比如和帕斯杰尔纳克十六年的通信,却只匆匆见过一面,承载爱情的,始终是抽象的语言而不是具象的生活,是高悬的美术而不是日常使用的器皿。她给里尔克写信说“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爱情只活在语言中”,她追求的是“无手之抚,无唇之吻”。她怎么谈恋爱呢?说实话我也很费解,她太穷了,生活极度清贫,衣服是借来的,数月都不能洗澡。

我很喜欢她的一首诗,叫《桌子》。“三十年在一起,比爱情更清澈。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你了解我的诗行”,这桌子是她的(或许是)唯一的始终不渝的恋人。她的骄傲和被宠溺都在诗句里,而她也深知自己的文字魅力:“有些人是石头做的,有些人是泥做的,而无人像我这样闪耀!”——这话要放在一个庸常之人身上,那狂劲会让人生厌,但是茨维塔耶娃用来,简直有点悲壮,因为她也知道“人们爱我的诗歌,争相传颂,可是他们对我本人的爱,却那么少,那么无精打采”。

吉皮乌斯写别雷,说他是被天才的箭射中了,帕斯杰尔纳克说波洛克“他一开口,就像两扇大门打开,市声涌入,这个城市就通过他的嘴在介绍自己”,而茨维塔耶娃自己说“创造的状态是什么?谁栖居在你身上?你的手不是你的,而是他的执行者,他是谁?他是想通过你造成的”。在茨维塔耶娃的命运和才能中,充满了这种“被执”的味道。或许,某一种类型的才子才女,就像麝香和猫屎咖啡,是一种通道和载体,所以,人们对她的精神分泌物爱的发狂,却对她的本体爱的零星稀落。

她一生孤独,无论是在感情还是文学坐标上,她从未加入过任何诗歌流派,在欧洲被侨民文艺圈排斥,回俄国更是白军家属兼异类分子,完全跟不上革命的铿锵音节。

1939年,茨维塔耶娃回国,此时她还在给友人写信,说自己马上要回到乡村,难道她以为将要过上田园牧歌的生活?归国后在苏维埃政权之下,她这个白军家属自然流离失所,她向法捷耶夫求告,回答却是一平方米也没有。她寄居的地方连门都没有,挂着布帘。之后是女儿被抓到劳改营,丈夫被枪毙,好心人冒雪来通知她逃走。她深爱儿子穆尔,但是已近精神崩溃的茨维塔耶娃,与儿子的关系日益剑拔弩张。她终于明白:她是个歌咏过白军的反革命分子,她的存在,其实是加大了儿子的风险系数。

她对利季娅说“我只剩两百块钱,如果我能卖掉我的毛线就好了,我什么也不会做,过去我还会写诗,现在也不会了”,又一只被残酷的大清洗毒哑的夜莺。她的绝笔是:“文学基金委员会理事会:请分配我到文学基金会即将开办的食堂当刷餐具女工。玛?伊?茨维塔耶娃 1941年8月26日。”这请求没有获得批准,她在五天后上吊身亡——茨维塔耶娃在文字和非文字层面上,是两个人,她一直用文字层面的那个自己抵御和托起非文字层面那个。最后,她无处可躲,只好躲进了死亡“她把头伸进绳索,就象埋到了枕头里”,她说:“我不想死,我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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