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英小时候亲眼见到母亲如何爱护八路军,八路军男女战士如何把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如何依恋冯家这个“家”。他甚至亲眼见到过女八路如何唱着歌从容就义。莫言出生于1955年,他童年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饥荒,是饥饿感,是村社干部如何横行霸道,是自己如何受到老师的歧视和体罚。从情感体验说,尽管莫言多次表达过他对母亲的深情,但他还曾说: 我确实没有感到人间有什么爱。我始终认为,家庭对任何孩子来讲,绝对是种痛苦,父爱、母爱非常有限度。所谓的父爱、母爱只有温饱之余才能够发挥,一旦政治、经济渗入家庭,父爱、母爱就有限得脆弱得犹如一张薄纸,一捅就破。当然可以歌颂母爱,歌颂父爱,但极端的爱里就包含了极端残酷的虐待。[2]18 这段话可以理解为:极端贫困的生活和过度的劳累,使莫言的父母没有像许多父母那样表达他们对子女的温情。这也与《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显示自己对子女母爱的方式一致。 总之,冯德英和莫言记录或表现的是他们各自感觉和认识到的“真实”。他们都是真诚的作家。我们研究者需要注意的是,不能以其中的一种“真实”去否认或取代另一种“真实”,即使作家本人也有这种局限。比如,冯德英认为莫言笔下的抗战不真实,[3] 莫言在将自己的作品与“红色经典”对比时则说: 究竟哪个历史才是符合历史真相的呢?是“红色经典”符合历史的真相呢还是我们这批作家的作品更符合历史真相?我觉得是我们的作品更符合历史的真相。[2]49 这一判断很容易得到新时期以后反思“十七年”文学的研究者们认同。但笔者却认为不能轻易下此结论。包括冯德英在内的“红色经典”作家们固然有其明显的时代局限,他们被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规训”,在“灰阑”中叙事,有些确如莫言所说是“不得不那样写”(比如将穷人基本都塑造为正面人物、将富人基本都当作反面角色来写),但《苦菜花》塑造的“地主婆”杏莉妈却是例外。这是因为作者本人早年有过亲身经历:他小时候曾经常到一户地主家去玩,感觉那家的女主人心地很善良,对穷家的小孩很好。[7]56但他写八路军与老百姓的鱼水情深也以亲历、亲见为基础,而非被“规训”的结果。由于这些“红色经典”作家所写内容有“亲历”作基础,他们所描绘的生活画面更具历史现场感。冯德英抗日战争时期固然尚未参军,但作为已经记事的儿童他亲身经历了反扫荡时的逃难、亲眼见到了八路军与当地村民的实际交往和密切关系。莫言描绘过去年代时创作环境大大宽松,对战争和革命的书写更加自由,但他对战争年代的描绘全凭艺术想象,他所描绘的真实是想象出来的真实。他对于过去年代社会关系的描绘,也是根据自己的想象、根据自己亲历的1950年代以后的现实“逆推”历史的结果。这样,他“明确地把历史和现实联系成浑然一体”,“不是针对一种过去的兴趣而是针对一种现在的兴趣”。[2]13如同根据自己在黄县当兵时打靶的经历来想象战争生活,如同有感于现实中“种的退化”而作《红高粱》,莫言是根据现实中他遇到的“那些狡黠的村干部”而塑造鲁立人形象、表现抗日战争时期的军民关系、干群关系,根据母亲的讲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塑造司马库及其手下官兵的形象。莫言在生活中“没有感到人间有什么爱”,《丰乳肥臀》中就不可能出现《苦菜花》中那种关于人伦情和同志情的描写。[8]41-45 忠于自己的感受,能使艺术描写更显真诚,天马行空地虚构艺术世界也更为自由、更能发挥想象力;但这样描绘出的历史生活,难免与历史原貌有距离。莫言说,他在《丰乳肥臀》中“突破了所谓的‘真实’”,他这里本意是指在地理空间上的“突破”,即把 “植被啊,动物啊,沙丘啊,芦苇啊”这些“在真正的高密乡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写进去,[2]60其实还应包括把历史时间中不曾存在的东西写进去。 因此,如果说冯德英所写的“真实”是受到主观客观限制、受到一定框范的“真实”,那么莫言所写的“真实”是作家自己心目中、自己视野中的“真实”。对此我们应有较客观的认识,既要看到它们各自存在的价值,也要看到它们所受不同类型的局限,而不应简单地厚此薄彼,或厚彼薄此。 [参 考 文 献] [1] 杨扬。莫言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2] 孔范今,施战军等。莫言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3] 冯德英。苦菜花[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 [4] 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5] 冯德英。迎春花[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7. [6] 龚奎林。论《苦菜花》的文本生产与版本传播[J]。新文学史料,2010(2),第177页注⑩。 [7] 杨政,胡蔚蘅。大地母亲的馈赠——冯德英艺术评传[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0. [8] 阎浩岗,李秋香。“反着写”的偏颇——《丰乳肥臀》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彻底颠覆及其意味[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 [1]小说第十七章大姐来弟对蒋政委关于“不该投降日寇”的指责,回答就是:“这是男人们的事,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第147页)她的母亲上官鲁氏的道德观应该与其差不多。上官鲁氏也佩服后来投降了日军的沙月亮“不是孬种”。 [2] 根据有关史料及笔者2013年7月31日下午在青岛冯德英先生家中对冯先生现场采访。 [3] 根据笔者2013年7月31日下午在青岛冯德英先生家中对冯先生现场采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