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的中篇小说《花豆》只写了一个人物:花豆。花豆是“我”的儿时伙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都有着很深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最终没有变异为“爱情”,而是在时代与命运所造成的艰难困苦中,“凝结”为水晶般坚实、透彻的友谊。
“我”与花豆的关系中有几个关键细节,是作者试图理顺这对儿时伙伴为何不能成为恋人的努力:一,他们一起去法院旁听一起离婚案;二,洗澡被撞见;三,荡秋千时肌肤相触;四,《普希金文集》与一根头发;五,在大学舞会上的尴尬;六,一封莫名其妙的回信;七,设计院的邂逅。这些细节构成了这篇小说叙事链条上的一些关节点,从各个侧面丰富“花豆”的人物形象,并有效地透露出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这种时代施加于人物身上的重压。
小说的开头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花豆》是“意识流”式,如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一样,高行健的开头从细雨蒙蒙的天气中,院子里的一株“藤蔓”开始。顺着这“藤蔓”流淌而下,在关节点上积攒起来膨胀而聚结成一颗晶莹透明的水珠,变成了时间和故事流动的暗喻--小说里,每一次回到叙事原点--藤蔓、小院、屋檐所构成的--雨势都会加大,渐渐地雨水丰富,而水珠消失,似乎作者的思绪也随之由谨慎的慢条斯理,不断地丰富、拥塞、以致最后各种意识磅礴涌现,形成意识的洪流。
A窗外的牵牛花藤蔓已经枯萎了,发黄的藤蔓上结着一颗颗水珠,到晶莹饱满了,便顺茎杆滚动,在一个叶柄结节处,落了下来。扑簌扑簌的声音是水珠落下的声响,而雨是无声无息的。细雨蒙蒙,就像牵牛花藤蔓还嫩绿的枝条上的绒毛。
B窗外那条枯黄了的藤蔓上,雨水在往下流动,在叶柄结节的地方立刻形成了一颗水珠,还不等流过那个结节,就饱满得晶莹透亮,便坠落了。又一线雨水在茎杆上往下跑,刚到叶柄结节处就膨胀成为一颗水珠,滴落了。
C屋檐上落下的一串串雨水,接二连三,仿佛在空中跳跃,但即刻坠落了,又像是断断续续的线,白色的和灰色的。连续,又跳断了。排水沟该涨水了,浑浊的水流,落叶和香烟盒该在下水道口子上打圈圈,生活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总也没有清明的时候,总是那么急促向什么地方奔去。
这几个开头,成为支撑小说整体框架的重要支柱,从这里出发,那些奔流不息的思想、那些意识流,才会被分类聚集到一起,成为有效的呈现。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反复观察这株“藤蔓”,给小说结构找到了三个以上的支点,每次在讲述完一个往事之后,故事又回到了“藤蔓”中,但水珠的凝结、滴淌的方式每次有了新变化,就如同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花豆”的命运一样,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从纯真少女的时代,奔向那个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无法逃脱的“炼狱”,并在这样的恐怖岁月中,身心备受煎熬,而青春与激情随着无可挽回地、像“藤蔓”上的水珠一样地滴淌消逝。一个疯狂的时代,对国家、民族、知识分子、整个社会的各个阶层所造成的破坏,在如花少女花豆的人生历程中,沉淀下来,形成令人触目惊心的反思。
高行健一九六二年毕业于北外法语专业,是法国文学专家,在当代作家中属于精通外语和外国文学的少数派,但他又有很深的传统文化功底。他在文革前就读过西方现代派文学,对西方重要的文学流派很熟悉。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兴起了探索文学、先锋小说时,高行健已经独自前行了很久,这篇《花豆》写于一九八二年,那时还是反思文学刚刚兴起,从下放地回到大城市的“归来派”小说们、诗人们,正在热烈地反思那个时代对知识分子的伤害,更多地把控诉对象集中在社会暴力的破坏上,高行健这个时期所具有的小说文体的自觉性却超越了时代,《花豆》对人性的反思如此深入,对爱情的如此细腻描写,也超越了那个时期普遍的社会反思模式,因此,他的作品在当时以及现在,都是敏感的,因为他触动了一个敏感的神经,并为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反复阅读这篇小说,我惊讶于高行健语言的干净,全无那时代意识形态的残渣,没有口号,没有热门标语,小说里那时代中人,嘴里也不说时髦、空洞的话语。高行健的语调,始终是低沉的、委婉的、沉郁的,语言节奏却是清晰的。同样是意识流文体,他有意地裁剪为短句,短促的段落,以更大的缝隙容纳一个四十多年的人生与思考,因此也使得小说错落有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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