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一部分乡民和望族受教民之欺后,选择“请来了义和拳” 虽然有小部分乡民受了教民的气后,选择了入教成为教民,但更多乡民的选择则是去“请”义和团。譬如前面提到的“耿家楼事件”,“谢家吃不了这个气,越想越噎得慌,就到平原、禹城请来了义和拳”(临邑县宿安公社张家林村,张维田,80岁;张文治,82岁,1965年12月24日) 再如:“原在光绪逃荒前好几年,张举人不在大刀会,张银会也不在天主教。有一年,张举人在村里一个公共的五亩多的大坑里种上了藕,长得很好。张银会觉得自己是乡混官,要收藕。张举人说:‘我栽的藕,你不能收。’从那时起,两家就有了仇。张银会就在了天主教,当上了会长。张举人就在了大刀会,成为大刀会的头子。”(姜庄公社薛屯村,张广聚,78岁,1965年12月28日) 再如:“吕洼奉教的李乐西管事,梁院于三猴管事。那年河西发水,临清以北决口子,梁院人要在吕洼庄头开口子把水放到河沙。吕洼李凤梧不同意,要在梁院后边开,于是两方打官事,打三年,梁院于三猴输了。于觉没脸见人,想以武欺文,想学义和拳。”(夏津县吕洼,王顺,78岁,1960年2月25日)“于三猴和吕洼姓李的(开药铺,教徒)有仇,姓李的家里有二三十亩地,有长工,管了几年公事,是吕洼领头。于三猴与他因管理河堤之事,结下仇,两家去武城县打官司几次,于三猴输。于三猴以后还让吕洼青年学义和拳。”(夏津县吕洼。安金才,79岁,1960年2月24日) 地方望族在与教民的利益冲突失败后,尤其容易选择引入义和拳。譬如:“庞家林为大刀会大头目庞三杰的家乡,当年庞三杰为该庄最大的地主,拥有三顷多土地。庞家林学金钟罩的人不多,除庞三杰外,还有几家,他们都是有顷把地的人家。学金钟罩目的是为了看家。庞三杰学金钟罩是较晚的,而目的又是为了争湍地。在庞家林西南方十多里,有一处叫刘堤头,在那里有湍地。所谓湍地,是清朝政府不要的官地,附近谁有势力,就可以霸占耕种,谁种这地就属谁,也不完粮纳税。湍地原属于庞家林附近一个庄的地主庞世均所占有(这人为庞三杰的本家,据说他也是抢来的),庞世均死后,势力渐衰,湍地落到庞三杰手里。刘堤头有一姓刘的地主就想来争夺这湍地,于是就组织人来抢割湍地的麦子。庞三杰想霸占湍地,当然不与罢休,因此出面干涉。庞三杰也曾率领过人几次前去与刘家地主打仗争地,但都没有结果。去的人少,给刘家地主打回来;去得人多势众,姓刘的地主便躲到教堂去。刘堤头设有天主教堂,姓刘的已经奉教了。由于教堂有势力,天主教的人见官高三级,所以庞三杰无法对付。在争地未成的情况下,庞三杰便决计学金钟罩。但本地又没有金钟罩,便在单县请来金钟罩的师父名叫智效忠,拜他为师。庞三杰本人也排刀排枪,但不拉架子打拳。庞三杰学好金钟罩之后,就在单县请来很多大刀会的徒众,到庞家林集合去打刘堤头。”(砀山县步朱寨公社庞家林,韩振环,76岁;贾昔令,74岁;刘广荣,69岁,1960年3月12日) 另一些老人的回忆可以对“庞三杰引入义和拳事件”做一些很有价值的补充,这些补充有助于后人更清晰地认知义和团运动。如:“当时庞三杰的势力较大,南边湍地都让他占去了。庞三杰占湍地有八十顷之多。湍地是清政府扔掉的鹅鸭地,在河南刘堤头,地很多,数不过来,有几百顷。当时谁有势力谁就占地占碍多,占后种地不完粮。大家抢不过庞三杰,都在了洋学,然后就讹他的地。在洋学的穷富都有,穷人较多。庞三杰因此仇视洋学,并开始打洋学。”(砀山县马良集马西队,苏贵房82岁,1960年3月12日)再如:“庞三杰打教堂,原因当时湍地(刘堤头庄附近)很多,而庞家很有势力,庞喜君(庞三杰的侄)做官,庞家在磁山说一不二,所以强占着湍地。刘堤头庄的刘广兄和刘广志兄弟俩(刘是刘堤头的地主,有几顷地)也想争地,因怕庞家的势力,所以就在了教堂,并对神甫说了这些事情。神甫劝刘说,现在庞家有势力,不要和他争等,但刘不听,就叫着本村和附近几村的人到庞家地里去割麦,并且他俩亲身在这块地里割几把一丢,又到另一块地里也是割上几把就丢了,并且说你们随便割吧,谁割了是谁的,出了事有我们。庞家知道后就气极了,一号召就是十八个村子的人就去刘堤头打仗。去的人很多,刘就联合了各村进行抵抗,并把庞三杰的哥的脸上打了一铅弹,后来受风死了。这样庞家更气,就联合了人要打教堂。”(丰县戴套楼,程立斗,88岁,教民,1960年3月15日) 教民欺负乡民的特权来自朝廷文件,教民中的坏人“不多,也不少” 通观百余万字的《山东大学义和团调查资料汇编》,受访的老人绝大部分都对教民高于普通乡民的“特权”地位耿耿于怀,类似“这里教民很厉害”一类的描述非常之多。教民的这种“特权”地位从何而来?最具体的文件,可以追溯到1899年2月总理衙门受天主教驻京主教樊国梁等人的压力而制定的《地方官接待教士事宜五条》。该文件规定:西方来华的传教人士中,总主教和主教相当于省部级,随时可见省长;大司铎相当于厅级,随时可见司道;其他司铎,相当于处级,可随时见区长、县长。教士有了级别,可以乘坐官员才能乘坐的绿呢大轿,遇到诉讼案件,可以很方便地利用这个身份和特权加以干预。朝廷愿意出台这样的文件,一方面固然是受来华天主教势力的压迫,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考虑,即:此前德国曾以保教为名强占胶州湾,朝廷担心再次出现“以保教权为借口达政治目的”,故而让天主教士与地方官直接联络,试图将侵占中国利权的借口消弭于无形。 但朝廷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文件,会近乎彻底摧毁中国底层民间的权利结构。教士可以随时面见地方官干预司法诉讼,毫无疑问会让普通乡民在与教民的纠纷中处于不利地位;而地方官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论理在何方,也只有支持教士、教民这一条路好走。朝廷的这个文件在义和团运动全面爆发前夕的1899年颁布,毫无疑问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文件是在来华天主教力量的高压下通过的,而《山东大学义和团调查资料汇编》里大多数受访老人提及民、教矛盾时,所指向的恰恰也正是天主教;而对其它教派如耶稣教,则观感甚好。 教民取得了这样的“特权”,但并没有任何制度化的东西能够约束这种特权——仅凭神甫谆谆告诫的道德约束显然是不够的——其失控是必然之事。正如许多亲历过义和团运动的老人接受采访时所说的那样,有相当大部分的民众选择入教,就是赤裸裸地奔着“教民”的这一特权而来的。譬如: “当时奉教的穷人,有两种人:一种是饥饿的穷人,为了吃教堂‘放赈’的粮食入教的。一种是犯点罪为了逃避官府的搜捕而入教的。”(南宫县梨园屯公社小里固村,刘万衍,53岁,1960年3月7日)“当时入教的没有多少是老实庄稼人,都是一些小偷、贼、土匪、有罪作案的,入教后就没事了。光绪二十四五年间,曾有过这样一回事:有一个老实生意人(卖洋油的)叫张先烈,在街上叫卖‘卖洋油!’教民无中生有说他是喊‘抗洋楼!’于是教民让他拉鞭炮,摆席赔礼。张先烈被迫摆了三四座席,让村内教民吃了,磕头赔礼才算完了事。”(南宫县梨园屯公社邵固村,张绍贞,84岁,1960年3月9日) 这样的描述显然是属实的,天主教当年急于发展教民数量而忽视教民素质,本就是一个被其他教派不断诟病的问题。教民李昌杰在接受调查,谈及本村义和团运动时也说:“天主教神甫叫人们学好,真正在教的好教民是不会仗势欺人的。但谷有粃谷,人也有坏人。天主教后来发展大了,法国神甫来后,天主教势力更强,这难免有的教民做了些错事。这些人不多,也不少,但这不是天主教让他们做的。”(魏村,李昌杰,70岁,1988年5月5日、9日)所谓“这些人不多,也不少”,教民中的恶劣分子的比例可想而知;其对普通乡民造成的损害规模,也同样可想而知。 大部分选择成为“教民”的乡民,并非因为信仰,而只是出于现实利益考量 如何估量教民群体的基本素质?考察其入教的动机,是一个不错的角度。教民有打官司的特权优势,自然,为打赢官司而入教者在当日不乏少数,譬如:“听说闹神拳时我才14岁,俺庄上分两派,前边是天主教,后边是神拳。其实俺村高、赵是一家(兄弟二个,一个姓外祖母的姓,一个姓本姓)。前面是姓赵的,后边是姓高的。东头有个大庙,庙里有一顷二十亩地,赵家种着,后来高家人多了,腰板硬了(高家有当村长的),两家就争庙里的120亩地。姓赵的不让,两家子打官司,打了七八年,赵家没有打赢,但120亩地高家也没争去。高家不服气,光打赵家,男女老少不论。这个时候了,赵家就在教了。在教后,官司也不打了,高家也不敢争地了。”(茌平县韩屯公社玉皇庙村,赵登顺,80岁,1965年12月14日) 再如:“大刘庄人多地多,是富庄,有很多地主恶霸,老欺负李庄,因李庄太穷了。李、刘庄中间有大水沟,李庄妇女在水边洗衣,刘庄青年人故意光旋子在水里洗澡,并且故意立起来,侮辱李庄妇女,李庄人打不过他们。有一年中间大水沟发水,水从李庄岸上开口,流进李庄,李庄人要堵口,刘庄人不许,打官司,李庄人穷,打不过。这样,李庄李道洛从西姚楼引来天主教。此后,官司打胜,刘庄也不敢欺负李庄了。到庚子年李庄只有四五家不奉教。”(巨野县李庄,李文奎,78岁;李星齐,58岁,1960年3月7日) 而如果外国神甫拒绝为教民提供诉讼特权的话,教民往往会选择脱教。譬如:“修教堂时,西边有个黄庄。一个姓黄的在教后不正经,霸占人家的闺女。人家明着不敢惹他,杏熟了的时候,姓黄的他爹在树底下看杏,闺女家一个人把姓黄的他爹砍了。第二天姓黄的拿着斧子到神甫那里告状,神甫不见他。姓黄的不见神甫不走,神甫见了他的面后,问他:‘你来干什么?’姓黄的说:‘人家把我爹砍了。’神甫说:‘你怎么不到城里去告状去?’神甫把姓黄的赶走了,以后姓黄的就反教了。后来别人问他:‘反教干什么?’他说:‘信教干么,连人砍了都不管。’”(茌平县韩屯公社玉皇庙村,赵登顺,80岁,1965年1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