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不舍昼夜地涌动着,裹挟着历史的风尘,激溅着现实的浊浪,她的性情随着季节与气候在不停地转换着,或柔顺平缓,一泻千里,或汹猛腾跃,肆虐不羁;更多的时候,是她坦荡着胸怀,母亲一般微笑着,包容着,载着生活的内容和意义,朝了更辽远更深邃的前方涌去…… 一次次面对奔涌不息的黄河,情感复杂思绪纷飞,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十分茫然的情绪随了浑浊的河水滚滚逝去,只能在岸边久久站着,久久地观望着。 那年和西部的两位作家朋友沿了黄河古道作了不长时间的采风,足迹还是涉猎了晋陕甘的大河沿岸,岸边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生活苦况依然深深地刺激了一颗敏感的心。他们的生活节奏如同某一段黄河的水流,滞涩而缓慢,但生计却像河中的漩涡时时需要他们去奋力抗挣,稍有不慎,就会被涡漩吞没。看着他们一条条疲惫的身影,听着无奈与苍凉的叹息,我好像看到了因断流而干涸龟裂了的河床。是的,黄河已成了一条季节河,干旱的日子里它照样会把河底的丑陋与真实客观地暴露在太阳下面。然而,洪期一来,大河高涨的情绪自然调动了沿河人们的情绪。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会投身于黄河的方方面面的劳作中,向大河索要他们生活的所需。 我就是在那个季节接触了捞河汉的。 而书写捞河汉,则是几年后的事情。 比起黄河沿岸的其他职业者,黄河打捞者只是极少极少的个体,但它毕竟职业化或半职业化了,在打捞者的身上,我体会到了社会转型期的动荡在最普通的劳动者群体中的表现,也深切感受到了转型期的艰涩痛苦和煎熬,我清楚这并不是这片国土的一时心血来潮,它的确是这个历史时期的曲折和多变,这种多变带来了观念,道德,审美,生活态度和人生追求诸多的变化,当然也包括人性的变异和人格的分裂。 河生的老爹是一个本分纯朴的劳动者,心底的善良使他曾把一个乞讨的老者引到家中舍饭赠衣,严峻而窘迫的生计迫使他成为一个职业捞河汉,他渐变得冷漠甚至冷酷了,对于比他更为不幸的弱者,他的同情心仿佛也随了滚滚黄水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情的索取和讨要。他的心,已被生活的重负磨砺得成了一块岸边的黄河石,尽管风雨剥蚀,河水浸泡,但生硬依旧,当儿子河生无不困惑无不气愤地责问他的时候,他的回答同样是冷峻而现实的。当然,这种现实是基于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无奈—— “就你有同情心,就你知道行善积德,你高考落榜没人肯出两万块帮你上大学,你弟明年就考大学哩,考不上咋办?你小妹今年又该升高中哩,哪年不花几千块钱?你弟兄俩将来不娶老婆不结婚成家,能去五台山当和尚么?哪个不得老子给你一人盖一排房娶一房婆娘?少一个子儿行么,小崽子站着说话理直气壮,也不怕河道的风闪了你的腰……” 一通呛白其实是现实生计的罗列,是压在老爹心里的石头,老爹的人性变异不仅仅是他个性的变化,是社会罩在他头上的命运圈套。 河生是纯朴的,是因为他刚刚踏入生活,才第一次真实地面对现实,对不幸中的汪晓雨母女,他的同情与帮助是出于一个小青年的侠义,出于他对汪晓丽萌发的淡淡的却令人激动的爱的萌芽,出于对弱者的悲悯情怀。在古老的河流上,父子二人的冲突就不能简单地归纳为两个观念甚或道德意识的冲突,它有更为复杂的东西,就像滚滚黄河中的复杂而丰富的包容与蕴含一样,它容纳了人性在历史与现实中的痛苦的分裂,容纳了社会底层劳动者的命运和人生走向,还有,就是让人意会的东西了…… 黄河生作为捞河汉的生计才刚刚开始,他在打捞着收获的同时也打捞着困惑。几年或数年之后,他会不会变成他今日的“老爹”,因为生计毕竟在一天天逼迫着他,改变着他。但生活的大河依然在汹涌澎湃地向前逝去,它沉淀着历史,也裹挟着现实,生生不息,不知倦怠。 感谢《临汾日报·副刊》率先连载了全文,编辑是有眼光的,当连载结束的时候,中国作家协会的大型刊物《中国作家》将要推出这个中篇。我当感谢,我当自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