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高山仰止金大侠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熟悉金庸小说的朋友，没有不熟悉这两句话的，的确，它代表了金庸十四部武侠小说，这也是他武侠创作的全部。在众多武侠小说家中，这样的创作量怕是相当可怜的。然而论其地位、论其影响，恐怕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能够超越。对于金庸，我一直怀着一种高山仰止的尊敬，甚至以为，没有金庸，就没有真正意义的中国武侠小说。

文学古来有雅俗之分，以此来看，武侠小说应列入大俗，但金庸作品例外，记得有人主张入选金庸为21世纪中国最有影响的100位作家之一，对此我绝对赞成，因为，能把武侠小说写的像世界名著的，恐怕也只有金庸一人。

何以言之？众所周知，环境、人物、情节是小说优秀与否的三个基本要素，无论从哪一要素来看，金庸小说都不愧为武侠小说的典范。先说环境，金庸小说蕴含广阔宏大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这使他的小说已不仅仅只是武侠小说，更成为中国古代的一部大百科全书。当然这得益于金庸本人具有的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一本《鹿鼎记》，洋洋洒洒，大至清代历史、政治、礼仪、文化、军事、外交、动乱，小至俚词俗曲，舞榭歌台，车马馆肆，贩夫走卒……，信手拈来，无不栩栩如生，如同带我们走进了清初的社会画面，其事无具细，涉及之广，描写之真实细至，让我们不得不佩服金庸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大师的深厚“功底”，这样的功底，使金庸小说从众多的武侠小说中脱颖而出，独具一份“沉甸甸”的份量。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我们不能以历史的严谨来要求小说中涉及到的一切事物均绝对符合历史真实。但正如看《三国演义》胜看《三国志》，对我来说，倒是看金庸小说胜读明清史了（开个玩笑，喜欢历史的朋友别冲我砸西红柿。：P）

再说人物，金庸创造了一大批鲜活的艺术人物，一部《射雕》，无论是男是女，是正是邪，是主要还是次要，无不形神俱佳，跃然纸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同是顶尖高手，各有一身绝世武功，对他们形象的刻画，一不小心就会脸谱化或雷同化，但由金庸写来，却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脾胃，一下子就攫住了读者的心。又如四大恶人，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辛酸，也绝非天生为恶，更多是受环境和经历所逼，读来让读者既同情又惋惜。又如同样男一号，郭靖的朴实憨厚，杨过的愤世孤傲，张无忌的优柔寡断，令狐冲的不拘一格，韦小宝的市井忠义和狡猾……虽纯属虚构，却绝无雷同，这是金庸写人的高明。

最后谈谈情节，金庸的小说和其他许多武侠小说家都不一样，通常开篇布局都极为普通，平平常常，然而随着情节的展开，却是逐渐百转千回、波澜跌宕、引人入胜、欲罢不能，像吃甘蔗，愈到后面愈甜，又好比一棵苍天大树，越往高处，越是枝繁叶茂，层层叠叠。最后倒转回来看，才发现开篇的伏笔，竟全部在平平淡淡中打着埋伏，不能不让你佩服金庸谋篇布局的老到。而相形之下，其他很多武侠小说家开篇浓妆重彩，像是玄机重重，而愈到后来却愈显得力不从心，最后让读者越读越没有味道，最后通篇读完竟不知高潮在哪，味同嚼蜡，这大概就是才气高低最好的对比。

金庸笔下的故事，情节的发展完全取向于人物的性格，而人物的性格又受环境所影响。情节，环境，人物水乳交融，莫可隔舍，这是金庸小说整体最大的魅力。一部射雕英雄传，所有的情节都几乎围绕郭靖和杨康的性格所展开，而他们的性格的形成，又和他们不同的环境遭遇息息相关。王子和草民，悲剧和喜剧，祸兮福兮，乍悲乍喜，完全让读者欲罢不能。 

当然，金庸的小说可谈的实在太多，正如一千个观众的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相信一千个读者的眼里也有一千种金庸小说的观感。对于我来说，除了上述谈到的几个方面，我还想谈谈作为一个文学大师其他的功底，例如格律诗词的创作，这些细微之处，却同样深刻地反映了金庸何以不等同于其他的武侠小说家，何以能够在武侠小说天地里树起一块无人超越的丰碑。记得以前读《红楼梦》，尤喜曹雪芹的诗词，一曲《葬花词》，翻来覆去，百吟不厌。而金庸小说里自创的诗词，同样让我喜欢至极。“浩浩愁，漫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 血亦有时灭, 一缕香魂无断绝!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这是《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在香香公主铭前的慨叹，也是金庸小说里我最喜欢的一首词，寥寥数字，道尽了红颜薄命的惜惋，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概叹，其情之深，痛之切，不亚于袁玫的《悼妹文》。而金庸小说的每一章节的回目，更连成许多精彩的回目词，不说别的，仅此一项，恐怕也是其他诸多武侠大师所自愧不如的。

高山仰止金大侠！

二、诗意古龙

记得最早做武侠梦，就是缘由古龙。只有在古龙的笔下，才会出现楚留香、陆小凤、叶开这类远离凡尘俗世、翩翩无瑕的侠客。他们英俊，风流，潇洒，倜傥，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大侠，和各种的邪恶势力斗智斗勇，且能始终举重若轻，谈笑风生，即便在生死存亡关头，也没有什么负面因素。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角色，除了古龙能创造出来，还有谁能？拿楚留香相比于金庸笔下的郭靖，很明显可以看出，金大侠以时间为经，走纵切面的侠客路，郭靖的一生，从小到大，波澜起伏，坎坷崎岖，真应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名言。而楚留香系列则以空间为纬，走横切面的路，在小说中，我们不知道楚香帅的过去，也看不出他背负着什么家仇国恨，有的只是在刀光剑影中感受到的楚留香逍遥仙气。这就是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他游离于周边的生活环境，游离于当时的社会历史，就像一个故事，没有什么引子过场，前尘来世，忽然天马行空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这是古龙小说的一大特色，他似乎要刻意地抹去英雄人物身上的任何瑕疵，把最诗意的一面集中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古龙小说，最让你津津乐道的还有作品中的语言风格，他的语言风格不同于以前任何一位武侠大师，简短，凝练，却深遂、耐嚼。其实这种语言已经单纯从文学语言上升到诗化语言了，虽然古龙不是一位诗人，但我有时更宁愿把他看作一位诗人，他穷困潦倒，他阴抑困顿，他喝酒，他抽烟，他广交朋友，他的短暂的一生或许过得比不幸福，却绝对丰富多彩。或许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城市中的浪子的缘故吧，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他声色犬马，美酒佳人，尽情放纵自己，而潜意识里，也只不过为了逃脱浪子的孤独。而又岂只是他，在他的笔下，挥不开的同样是浪子情结，孤独、反省、放纵这是浪子们微笑背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傅红雪是一个浪子，胡铁花是一个浪子，在人前，他们或许微风八面，但在无人的背后，他们同声慨叹的，或许正是“天涯远不远”的诘问。

而什么才能彻底冲破这种浪人的孤独？在古龙的眼里，只有真情：亲情，友情，爱情。所以古龙的小说，不刻意大描大绘环境背景，不刻意描写武功招式，他关注的是各式各样的情感冲突，这也是古龙诗意的一面。古龙写情，就像他写招一样，无招胜有招，无情胜有情。就像西门吹雪和陆小凤之间的友情，表面上看，西门吹雪从不买陆小凤的帐，甚至陆小凤为了求他帮忙，还不得不把自己的招牌眉毛剔掉。可是，正是这样一个朋友，几次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不顾生死，不顾新婚的妻儿的担心，似无情却有情。这种情谊，就是古龙所崇尚的朋友之“义”，所谓义字当头，一往无前。这样的友情，是古龙小说里无一例外的重点。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楚留香，胡铁花；李雪欢，阿飞。在古龙的世界里，你可以没有亲人，甚至没有爱人，但绝不能没有朋友，有时，这种朋友甚至表现为誓不两立的对手，在古龙的世界里，你的对手同样是最了解你最有可能成为你朋友的人，古龙认为，比没有朋友更孤独的，是连对手也不存在了，所谓“孤独求败”、“高处不胜寒”，在高手的内心世界里，往往最怕寂寞，却又偏偏最是寂寞，或许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古龙在真实的生活世界里，一向豪爽大方，广交朋友。

奇怪的是，相比于友情，爱情在古龙的小说里所占的笔默份量却淡的多，虽然古龙写爱情也同样出色，但真正心心相印，生死相依的爱情，在古龙的小说中几乎很难见到。原因之一，当然是古龙把主人公塑造的太风流倜傥了，像陆小凤，楚留香，身边总是出现大把的美女，于是再怎么专情也只能“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因此，陆小凤，楚留香之类倒和金庸笔下的段正淳相似，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女子能让他们海枯石烂，一心一意。而原因之二，是古龙似乎不太相信情比金坚的道理，总是忍不住来一两回情天恨海，让读者长虚短叹一番。或是痴心汉子负心女的情结，美丽的女人似乎总和阴谋、背叛有关，最典型的当然是林仙儿对于阿飞。或是红颜簿命，相爱而不能相守，像林诗音，像沈三娘，像高老大。在古龙的眼里，真情是不可能从天下掉下来的，总是历经艰辛和磨难，有情人方成眷属，如小鱼儿和花无缺的爱情。

最后，不能不提到古龙小说里的“酒”。酒是诗意的催化剂，也是浪子排遣孤独、打发空虚的法宝，古龙一生好酒，在他的笔下，不论男人女人，无酒不欢。而饮酒只是一个动作，不同的心情，不同的环境和氛围，他揭露出来的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也完全不同。喝酒的时候，无声胜有声，像陆小凤和霍老夫子的最后一次饮酒，平静下暗藏杀机，这时酒成了一个“心魔”，这时的喝酒，当然同开篇老板娘给他倒酒时的心情和气氛也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人知道主人公这时的内心世界，但透过琥珀色的酒，陆小凤的扼腕和叹息之意早已分外浓郁。除了“酒”当然还有烟，天机老人决战上官金虹前昔那沉默的背影，闪烁的烟头，就是古龙留给读者无穷的遐想和无尽的诗意。

之三、俗不可耐的黄易？

很多喜欢精英文学的朋友都说，黄易是俗不可耐的一位写手，说他是写手，当然连作家的名号也觉得与他不相匹配。但如果我跳出来，大言不惭地说，黄易是继金庸古龙后第三位成功的武侠小说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冲着我砸西红柿和臭鸡蛋？但如果我换一种方式，说黄易是当今人气值最高的武侠小说家之一，相信没有多少的人反对，一本厚厚的《寻秦记》，再版了又再版，一本连载得没完没了的《大唐双龙传》，硬是让无数痴心的读者等待了又等待，武侠小说能成功到这种地步，应该说除了金庸古龙，还真想不出第三人来。

但偏偏是，只要稍有点文学修养的人都看得出来，黄易的武侠小说绝对算不上优秀的东东，除了尚可的情节营造，环境烘托外，其余几乎一无是处，语言对话粗制滥造，人物形象更说不上有什么鲜明深刻的地方。从这点看，黄易作品和金古作品简直明明是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为何，黄易也取得了如此具大的成功？

既然现象是反常的，反常的背后自然有耐人寻味的原因。

按照弗洛依德理论，人的精神层面包含本我、自我、超我三大部份。本我属于潜意识原意识的部分，代表人与生俱来的欲望、暴力、反伦理等色彩。而超我则是人通过社会形态下的教育改造产生的后天意识部分，自我则是介于本我与超我之间的过渡状态。为了说明这一现象，弗洛依德打了个比方。一个正常的人，好比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冰山，超我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他通过意识，牢牢控制着本我。本我受超我控制，压抑在水底深处，平素通过梦幻等方式释放。而一旦超我丧失了对本我控制的能力，本我就迅速占据主导地位，这时人的精神就表现为错乱。

黄易的小说，恰恰是迎合了读者群的本我欲望。这种迎合，如果简单地从伦理道德色彩上看，当然不一定是健康的积极的，但不能否认，却是每一个普通人内心深处不自觉渴望的。例如《寻秦记》里现代人返回古代，依靠现代文化和科学在远古的年代游刃有余，锋芒大露。例如《大剑师传奇》里拥有强大的心灵控制能力和“爱能”，征服美女，斩杀魔头。又如《时空浪族》中，依靠梦来预测未来，并最终取得事业爱情的巨大成功。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每一个普通人内心深处都渴望自己拥有，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明明知道拥有不了的东西，却通过阅读黄易小说得以释放。

当然，还有一大部分是“性”的缘故，黄易小说有大段大段性和调情的描写，而其实，弗洛依德也早就指出，性是本我最主要的部分，性的欲望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本我的欲望。可见，如果说，武侠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成人童话，满足绝大多数读者心中的江湖英雄梦的话，那么，黄易小说无疑是更加直接，更加具体，更加赤裸的成人童话，为了这种直接，这种具体，这种赤裸，黄易在自己的小说中刻意地减少了传统美学的含蓄典雅，尤其在对爱情和性关系的描写上，更刻意大胆直接，这些都迎合并满足了读者群的本我欲望释放的要求。

黄易的“贡献”，在于他从一板一眼武侠小说独树一帜，开启了“YY”小说的先河。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贴切地解释YY的意思，或许类似意淫之义吧。自从黄易出了名，先是各类盗版地摊书店，贯以“黄易作品”的名虽假冒却实属“YY”的作品日渐增多，之后各类小说网站如雨后春笋、泛滥成灾（现在最出名的应该是起点中文网），终于也不再借黄易的招牌，而代之以更直接的网络ID，《诛仙》、《紫川》等经典之作也逐渐引为流传，当然YY的流派也不再仅限于魔幻，而有了更多的分类，但不能不承认，最初最直接的影响，非黄易莫属，而这恐怕也是黄易没有想到的。

作为一种文学体载，小说的功能当然是多种多样的，曾几何时，我们都在高擎着“导向功能”“教化功能”的大旗来搞文学，来创作小说，在特殊的年代当然起过特殊的作用。当时至当今，整个文化都在没落，小说如果说还有一种功能，怕也只有娱乐功能了。以前读者迎合贯了作家的胃口，现在则轮到作家来扮小丑的年份了。黄易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小丑，但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无疑是一个成功的小丑，你可以对他嗤之以鼻，你也可以继续炮制你的精品，但请固守你的寂寞，请别再嗟叹着曲高而和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