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最想做的,不是所谓的成功导演,而是一个大自由的人。
李玉来到北京已经13年。
23岁凭借纪录片《姐姐》获得中国纪录片协会大奖,次年的纪录片《守望》获CCTV“东方时空”金奖,第三年的《光荣与梦想》获中国纪录片大赛金奖。
眼前是大好前途,李玉却毅然放弃,辞去央视的编导工作,开始做独立导演拍电影。
“我的运气挺好,每次跳下去的都不是悬崖。”
2001年,李玉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今年夏天》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艾尔维拉·娜塔瑞奖”;2005年,电影《红颜》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电影有了口碑,却只在小众中传播。
直到2007年电影《苹果》上映不久即被禁映,才让导演李玉真正成为公众人物。
“那时满大街的人都认识我,风光,薪水也好,但我喜欢生活充满激情,如果状态太平稳,我一定要去打破。”
1995年,李玉瞒着家人,向领导辞职。对方很不理解:“你去那里人生地不熟,被车撞了都没人知道!”李玉不应,“抛弃”了山东的男朋友和父母,背着行李来到北京。她应聘进了央视的《东方时空》,开始做场外主持,后来做纪录片编导,因为“连刷马桶的女工都可以拍,挺好玩的”。
尽管住在临时工宿舍,忙得满嘴都是泡,但李玉没有想过退却。她讨厌化妆、换衣裳和对着镜头假笑,宁愿缩在家里写剧本和小说。
1996年,国际纪录片研讨会在京召开,来了不少大牌的纪录片导演,大家都在一起看片子。李玉也呈上了自己的作品。
每天从早到晚地学习纪录片,不由得人不困。有一天,李玉连续看了7个小时的纪录片,干脆灯一灭就瞌睡,灯一亮就使劲鼓掌。突然,灯亮了,她还没来得及鼓掌,有人站在她的面前问:“你就是李玉?怀斯曼导演看了你的片子《姐姐》,很想见你。”
国际知名的纪录片大师想见我?李玉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她穿着一条白色棉布裙,简直像没毕业的大学生。
怀斯曼见了李玉也很吃惊:“《姐姐》是你拍的?摄影机能像趴在墙上的苍蝇一样观察生活,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喜欢那样的观察,从小就是。
观察各种关系的隐秘和矛盾,历来是李玉的长项,也让她深深体味其间的残酷。自己的母亲没有事业,婚姻又不美满,将梦想强加给了女儿;邻居仪表堂堂的解放军叔叔,回到家就说脏话、打老婆;那位心理医生14岁的女儿,仇视母亲并且深深恋父……虚伪的、忧伤的、残忍的各种困境,也困扰着李玉,让她在深切的不满中拿起了摄像机,探究精神的出路。
入行一年,《姐姐》就获了大奖,李玉不敢相信。拿奖后,李玉躲在家里两天,不敢出门,怕被人奉承,也怕这迎面而来的荣耀会戳穿内心的“自卑”。一个人人夸耀的纪录片天才,那时只是个“20出头、有点狠劲儿的迷惘‘愤青’”。
“我觉得《姐姐》没有那么好。但它像一把钥匙,帮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我体察到自己的潜力。”
之后,李玉的纪录片连连获奖,在圈内小有名气。
“拍摄纪录片的那几年很重要,我学会了用理性、平等的态度去观察社会中各种隐秘矛盾的关系,去与这个世界沟通——这也决定了我今后的电影风格。”
2000年,放弃稳定优厚的薪水,李玉第二次辞职,转行做独立电影导演,拍摄了第一部纪实风格的故事长片《今年夏天》。她没有科班文凭,只有一颗好奇的心和单纯的勇敢。
这部电影以同性恋题材切入,再现一种被忽略的现实。主角也是现实生活中一对真正的同性恋姐妹。为了筹集50万资金,李玉卖了房子,又借了20万,埋头完成了拍摄。巧合的是,那对恋人竟在电影关机那天选择了正式分手。
李玉说:“或许,这部片子触及了她们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让她们觉得分开更合适吧。”
《今年夏天》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大奖,但因题材敏感未能在国内上映。那时,李玉才知道有电影审查这么一回事。
沮丧有什么用?李玉又自创了剧本《坝上街》,2002年还拿了釜山电影节“PPP最佳原创剧本奖”,却照样通不过电影审查。每次从电影局出来她都绝望透顶。这座山怎么就翻不过去呢?为这个剧本“耗”了两三年,李玉都快抑郁了。
一次,李玉跟知名独立电影制片人方励聊到了《坝上街》,他挺感兴趣,提出了改编建议,答应投资。方励被媒体称为“电影狂人”,曾投资千万拍摄电影,却因各种原因无法收回成本,只赢得口碑。
电影《红颜》因这份机缘诞生。2005年,《红颜》在全国公映,并获威尼斯电影节欧洲艺术奖。
就在那一年,李玉和制片人方励远赴多伦多电影节宣传《红颜》,在交谈中产生灵感:北京亦是国际繁华都市,无穷诱惑都在升腾飘浮,人们会有新的人际关系、价值观,新的疼痛和失落……他们决定创作一部“迷失北京”的电影,赤裸裸地记录中国当下社会的一面。
《苹果》开始萌芽。
拍摄《苹果》时,李玉的较真劲儿让主创人员包括梁家辉都有些不理解,因观念不一致,两人的沟通常常出现问题。有一次拍摄,李玉喊了停,拉着梁家辉来到旁边的放映室,急得要哭。
梁家辉极富表演经验,但在这部电影里,李玉要把他往回拉,尽量清空他的经验。
“我希望他先找到洗脚城老板林东,然后再找到梁家辉,而不是光凭经验去诠释人物。那天我们谈到深夜12点多,主创人员都在屋外等着,就怕我们打起来。”
李玉孩子气地笑了。
有一幕是范冰冰饰演的刘苹果抱着病了的孩子。就几个镜头,抱个枕头不就得了?李玉坚持要借个小孩来演:“人抱着孩子的感觉,绝对不一样,你会小心翼翼,会屈身。这些感受,枕头无法传达给演员。”
“小妹”死了之后,“刘苹果”去停尸间,拉开停尸柜看她。
那场戏,李玉带着演员去火葬场实地拍摄。有人抗议:“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搭个棚借个景不就成了?”李玉坚持己见。进了停尸间,所有的冰柜都在嗡嗡响着,令人汗毛直竖,无端悲凉。工作人员问:“导演,选哪个柜子让小妹睡进去?”李玉赶紧指了一个。
“其实我也害怕,我对死有敬畏。但演员到了这里会有感觉,会对生死有不一样的理解。我向来不喜欢太假的东西。”
《苹果》的成熟并不容易。制片人方励带着《苹果》6次送审,做了53处改动、17分钟删节,公映后不久,却因“涉及色情”被禁映。
“当时我觉得挺委屈,现在释然了。”
李玉很喜欢日本大导演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传说深山里有一种特别丑陋的蛤蟆,人们抓到之后就把蛤蟆放到镜子前,它看到自己的丑陋会吓出一身油,而这种油恰好是一种特别珍贵的药材。晚年回首往事,黑泽明自喻就是站在镜子前的蛤蟆,发现自己从前的不堪会吓出一身油。
“这里面充满一种自省意识,蕴含了一个怯懦的男孩如何成长为导演的自嘲。回想自己这六七年,太多的挫折反而成就了我。我开始懂得感恩,懂得包容世界的不完美,懂得自省。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不放弃表达的执著,比什么都重要。”
从前的她,对世界充满敌意。别人夸她漂亮,她站在镜子前瞧瞧,暗想,嘴角耷拉,一脸不快,哪里漂亮?真丑!
李玉不喜欢学校呆板的教学,也厌倦待在家里。父亲常年出差,母亲又无事业依靠,整日郁郁寡欢。她寄希望于李玉,希望女儿出人头地。
李玉害怕父母的争吵。父母离婚后,李玉特别向往那些其乐融融的家庭,初恋也是“爱上他的家庭氛围比他本人更多”。如今,李玉已经释怀了:“谁年轻时没有荒唐过、失败过?父母是我最亲的人。”
母亲有了手机后,李玉将以前不好意思说的肉麻话都用短信发过去——“爱你”呀,“想你”呀……母亲生日那天,她为母亲挑选了一块美玉:“我的名字就是‘玉’,我把自己送给她啊。特意挑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是象征我们这种独特的母女关系。”
那天的母亲欷歔感叹,跟女儿回忆起了多年前的片段:“那时你在济南电视台,住在宿舍。我去帮你在楼下晒被子。怕被子被偷,我守了一下午,你就在前面的大楼里,也没给我送个午饭……”
李玉又回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出差回家,天天给她***吃的菜,还给缩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的她穿衣。每次离家,父亲看她的眼神都很不舍……
那时李玉看不到这种爱,现在有点后悔,因为“发现爱时,爱每时每刻都在离自己远去,晚了”。
对于爱情,李玉也觉得本质是悲剧的。
有次在缅甸公干,恰逢一场大雨,雨停后,彩虹慢慢出现,青碧的天空,有惊艳的美,逐渐一节一节暗淡,直至消失。
“彩虹不见了,但是仰望时的感动,永远留在心里。爱情就像彩虹,你无法期待永恒,但那瞬间就是永恒。”
时下,李玉正在筹划下一部电影:“我一直为了探究精神的困惑才去记录拍摄,但现在态度变了——我从容多了。”
“你曾说自己20岁就感觉很老了,现在呢?”
“现在我的每条肌肉纹理乃至整个心灵都是饱满向上的,更年轻,更美。我有时觉得,自己是在往回走,赢回过去的快乐时光……其实我最想做的,不是所谓的成功导演,而是一个大自由的人。”
35岁的李玉捧着印有米老鼠的红色保温杯,仰面大笑,忽然又鼓起腮帮子舒了口气,那般童真。
从“愤青”到美玉,李玉将宝剑般锐利的才华,融入日益丰富的内心,开放在最好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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