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马”作家·中原“瓜农”——专访刘震云
时间:2010-08-10 23:17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一盈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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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地鸡毛》到《手机》,再到即将粉墨登场的贺岁片《我叫刘跃进》,20多年来,刘震云的“瓜”卖得越来越红火,吆喝声也越来越响亮。不仅如此,他还跟着剧组四处打秋风、作秀,甚至自降身份跑龙套,扮演大打哈欠没有一句台词的“麻将男”,简直是“不务正业”!
在圈内,刘震云被尊称为“刘老师”;在记者笔下,他常被描绘成“拎上一桶泥子便成为民工,披上袄袖着手便成为村头张望的河南弟兄”。然而,他自己却笑称自己是“瓜农”。
如同勤勉的农民收获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河南作家刘震云也会收获一季又一季的“瓜”,然后,推到集市上吆喝着卖。不同的是,他的“瓜”是文学作品。
从《一地鸡毛》到《手机》,再到即将粉墨登场的贺岁片《我叫刘跃进》,20多年来,刘震云的“瓜”卖得越来越红火,吆喝声也越来越响亮。不仅如此,他还跟着剧组四处打秋风、作秀,甚至自降身份跑龙套,扮演大打哈欠没有一句台词的“麻将男”,简直是“不务正业”!
在约定时间前15分钟,“瓜农”飘然而至。上身是粗布对襟中式大褂,下身是宽大的布裤,体形瘦削,面容清癯。如同过去的账房先生或者掌柜,左手夹着一只正在燃烧的香烟,右手掌心托着一个——不是账簿夹子,而是一款新型手机。
不能不深受刺激。这位“手机”事件的“操作者”,竟然没有丝毫心理障碍。要知道,通过这个小小物品,刘震云捞了许多好处,也惹了N多麻烦。夫妻因他反目,朋友因他猜忌。有人说他毒,也有人骂他是“孙子”,更多人埋怨“本来开会那么好的理由,现在却不能用了”。
口水汹涌,他却心安理得。他继续每天跑5公里,继续独自旅行,一个县接一个县,一个村接一个村。他想挣脱都市,回归那个土得掉渣的本色庄稼汉形象:蹲在田头看庄稼长势,挤在油腻腻的夜摊旁,操着流利的乡音,与乡亲们打成一片。这,便是他心中趣味生活的至高点。
关键词:河南幽默
为什么我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
北京人的幽默是“表儿”,河南人的幽默是“里儿”。
《读者》(原创版):中国人是讲究乡愁的。你的作品里有丰富的中原符号,比如胡辣汤、羊肉烩面。如果故乡是艺术创作“原风景”的话,河南是否也是你文学创作的“原风景”?
刘震云:“原风景”相当准确。故乡是我们眼中第一幅风景,人生路上所有风景都是基于“原风景”衍生展开,形成我们的坐标。直到现在,无论在世界哪个地方,我都会不自觉地搬出故乡进行衡量,比如东西南北、善恶美丑等。河南,对我的作品有致命影响。
《读者》(原创版):除了中原符号,你的另一张标签是“幽默”。同样描写乡土,余华笔下是荒诞,路遥笔下是苦难,莫言笔下是厚重,你的笔下却是幽默。
刘震云:它也来自河南。河南人最大的个性特征便是幽默,而且这种幽默不是田间地头、炕头的单纯生活,而是产生于深厚的文化积淀。直到现在,河南农村的很多方言还沿用古语。幽默不是简单的耍嘴逗乐儿,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比如河南人串门,如果恰好主人在吃饭,随口问:“吃了没?”他的回答往往不是“吃了”,也不是“没吃”,而是“您先吃”。如果没有诚意让饭,主人会故意说:“又吃过饭来了?”(笑)
《读者》(原创版):似乎是一场误会,许多人还以为“刘氏幽默”是基于你多年京城生活的熏陶,属于京式幽默。
刘震云:不不不。我觉得河南人比北京人幽默得多。北京人的幽默表面、浅薄,如同秋风扫落叶,来势汹汹却不留痕迹。河南人的幽默则像一座雪山,外表不动声色,精华深埋其中。我认为世人分两类,一类是有趣的人,一类是没有趣的人,后者占90%。有趣的人也分两类,一类是他一说话你就会笑,还有一类是他说话时你没笑,可是一出门,你“扑哧”笑了,晚上躺被窝里,回头一想,又“扑哧”笑了。第二次笑与第一次笑不一样,第一次笑细节,第二次笑整体。在这点上,河南人特别擅长。他会一本正经地讲述一件事,态度非常严肃,有时甚至会把对方说哭。但哭着哭着可能“扑哧”笑了,回到家后,又“扑哧”笑了。我觉得这才叫真正的幽默,也是我所追求的幽默效果。
关键词:鲁迅拧巴汴梁
与作品相遇,就是一起结伴去汴梁。
与鲁迅的写作动因相同,都是被生活“拧巴”了,所以“何以解忧,唯有写作”。
《读者》(原创版):或许由于你致力于挖掘中国人阿Q式的幽默精神,于不动声色中揭示人性的疮疤与荒谬,很多读者认为你是“鲁迅式”的作家。
刘震云:我觉得起码有一点,我和鲁迅有缘。“文化大革命”时,我母亲在供销社卖酱油,旁边有一个书店。母亲不识字,学认字时,伸手抓起来的书便是鲁迅的。因为当时全中国只有两个人的书能读,一位是毛泽东,另一位便是鲁迅。所以,她文化不高,但起点不低。
前些年,我妈问我:“鲁迅在你们这行里,算‘大盖儿’(方言,指‘一线’)吗?”我说算。妈说:“你们这一行是最容易的。”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看过鲁迅的书啊,‘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亏我不会写字,如果会,我也能写‘供销社有两口大缸,一缸是酱油,另一缸还是酱油’。”(笑)我认为,她对鲁迅的认识非常准确。
在我看来,鲁迅与同时代作家最大的区别是“写作动机”。别人写作可能是出于对生活的感动,但鲁迅写作不是因为感动,而是生活“拧巴”了他。
比如我的作品《手机》《我叫刘跃进》《温故1942》等等,都是因为生活“拧巴”了我。如果不把这种“拧巴”通过一种途径“拧巴”回来,我会得忧郁症的。
《读者》(原创版):什么是“拧巴”?生活中,最让你“拧巴”的事是什么?
刘震云:“拧巴”一般来说都没大事,全是琐碎小事。但这些小事堆积起来便是大事,所有人的小事堆积起来便是生活,是整个世界。不信你看看,每天我们身边的芸芸众生,脑子基本全是乱的。我们能把一件事情彻底说清楚吗?说不清楚。我们能把一件事情一次性做对吗?我们这个民族办不到。我们总是做错了回头“找巴”(修改),“找巴找巴”又错了,再进行第三次“找巴”。这便是中国人的本事。
《读者》(原创版):视力好的人并不一定快乐,因为看到太多“拧巴”。比如写《手机》时,你清晰地看到人性的荒诞及虚虚实实,并把它“拧巴”回来,心,会不会痛苦?
刘震云:正相反,很快乐。我觉得写作不是一件困难事,反倒是件愉快的事,因为你把一件拧巴的事情往回拧巴,这多快乐呀。写作的艰难不在于写,而在于下一个要写的东西没被找到。
《读者》(原创版):作品对你来说是“找”的吗?如何寻找?找不到怎么办?
刘震云:我与作品相遇是一种缘分,就好像我打算去汴梁,在路上恰好邂逅一个人,住脚一问,竟然也是去汴梁的,于是站在河边柳树下抽会儿烟,聊聊还挺投脾气,于是结伴同行。这是一种非常温暖的关系,两人边走边聊,家长里短、村里村外、家事国事,话题越来越深入、透彻。到了汴梁,再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我与作品便是这种关系,没有刻意追求,只是一场相遇相知。当然,赶路找不到伴儿时,我会痛苦孤独。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却是:“何以解忧,唯有写作。”过去我一直不敢说,怕别人说我有病。(笑)
关键词:影视圈文学圈
艺术无高低,文学不比影视高。
没有一个地方比影视圈或者文学圈浑浊,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两个圈子更清澈。
《读者》(原创版):去年年底,在网络盛传的“中国作家富豪榜”上,你排名第25位。从“作家”到“富豪作家”,在公众眼中,你仿佛沾了影视的光。
刘震云:电影对我来说,同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其实我的小说改不改编成电影,无可无不可。就像我偶然邂逅书里的主人公,我们结伴去汴梁,走着走着,突然又在下一棵柳树处遇到另一个有缘人,于是三人结伴同行。只是这个人是导演而已,把这个小说改编成电影。其实即便没有遇到第三个人,我也很满意,也会走到汴梁,因为已经拥有一个同路人了。多一个人,只会热闹一些而已。
《读者》(原创版):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的作家为数不少,但多数与影视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比如赵本夫曾经说:“书是我的,电影是冯小刚的。”然而,你却与影视圈非常贴近,难道你不担心,与浮躁的影视圈太近,会令自己的文学创作受影响?
刘震云:这里有三个层面。第一,不是我贴近影视圈,而是影视圈贴近了我。第二,影视圈浮躁,我们的生活浮躁不浮躁?我们文学圈浮躁不浮躁?中国真正的好作家有几个呢?写的不都是废纸吗?(激动,用手指敲桌子)中国文学界是特别味同嚼蜡的群体,毫无趣味!我和他们在一起,是一样的没劲!
但是毛主席不是说了吗,人要到水深火热的生活中去。影视圈是不是生活?圈内生活与圈外生活有什么区别?接受采访叫生活,回家吃饭叫生活,影视圈的生活与这些生活没有任何区别,有着同样的拧巴,同样的荒谬。
另外,影视圈的人有一个可贵的特性。剧组是一个临时组织,旗帜一旦竖起来,人群呼啸而来;一旦倒下,人群呼啸而去,如鸟兽散。在这个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过程中,人性的表现来不及含蓄,特别直接。所以,没有一个地方比影视圈或者文学圈浑浊,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两个圈子更清澈。这种既浑浊又清澈的地方,却是观察人性的最好场合。
《读者》(原创版):可是身为一名著名作家,不集中精力搞创作,反倒跟着剧组四处“作秀”、跑龙套,有没有听到一种“不务正业”的批评声?
刘震云:你瞧,这便是中国人特别封建、保守、浅薄、虚伪的见识。在中国,很多人认为文学在文本意义上比电影要高。朋友,错了!
艺术形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李白杜甫写诗时,唐诗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当道的是六朝骈文;当宋朝人写词时,词也被人看不起,那时候兴的是诗;到了清朝,写小说就更被人看不起了。怎么到了现在,写小说的就开始看不起别的领域呢?怎么就觉得比电影高级呢?
另一方面,你真让中国作家们写个电影剧本试试,我相信100个人里有99个写不好。写不好,又说人家低级,这些人是特别虚伪的。如果现在有个导演说要拍他们的小说,你看他们不趋之若鹜才怪。
关键词:友谊时尚
冯小刚是我去汴梁路上的知心朋友,王朔是中国文坛对我唯一的威胁。
中国具有时尚气质的作家不超过5个。
《读者》(原创版):说起刘震云,不能不提冯小刚。“刘震云”与“冯小刚”如同金字招牌,引来争议、名气,当然最重要的是票房。你眼中的冯小刚是什么样的?
刘震云:如果从内心情绪来说,冯导是表里不一的人。他表现出来的形式是喜剧效果,但内心却非常忧伤。在这一点上,我与他非常相似。所以,冯导也是我去汴梁路上遇到的一位朋友,而且遇到还不只一次。我和他不是因为要合作电影才走在一起的,首先我们是朋友,而且知心,“知心”是最大的生产力。
《读者》(原创版):王朔说,“刘震云是中国文坛唯一对我构成威胁的人”。但你却对他饱受诟病的《我的千岁寒》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
刘震云:王朔也是中国文坛唯一对我构成威胁的人。(笑)《我的千岁寒》与他以前的作品大有不同,我认为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王朔,或者他已经不是王朔。此人对于世界的感受与众不同,这点非常了不起。
《读者》(原创版):王蒙评价你是“鬼马作家”,非常时尚,因为“嘲笑现代性是最高的时尚”。你觉得自己时尚吗?
刘震云:目前我们对“时尚”的理解还停留在生活表面,比如穿衣打扮。其实还有一种“心的时尚”,即内心的想法与众不同,对世界始终保持新鲜感与激情。我认为“心的时尚”才是真正的时尚,前面那种是假时尚、装模作样。可生活中,装模作样的人要占到99.9%,真正时尚的只占0.1%。
从“心的时尚”来说,作家是需要时尚的。因为需要不断追求与众不同的东西,这种不同不但要求与别人不同,还要与自己的过去不同。就像跳高,总以寻找一个新的高度开始而以失败告终。所以,时尚是特别特别艰难的名词,寻找时尚的过程漫长而痛苦。
《读者》(原创版):你认为目前中国作家中,除了你,还有谁具备这种时尚气质?
刘震云:我不说人名了,说数字吧。我觉得不会超过5个。
《读者》(原创版):这么多年来,你始终用文字嘲笑、捉弄、调侃生活。那么生活中,你又是什么一种状态?
刘震云:我是一个愚笨、枯燥的人。每天早上6点30分起床,跑一个多小时,大概5公里路。上午写作或者读书,下午写作或者读书,晚上一般10点30分就睡觉了。许多作家都是晚上工作,白天睡觉,我不和上帝闹这个别扭。上帝给我们光,我们却浪费电,这是不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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