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耿立:写史者内心的尺度不能被扭曲
时间:2013-02-08 22:14来源: 作者:耿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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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苍是颜色的标示,也是一种借代。我说历史是青色的,而土地是苍黄的。 颜色本来是自然界的一种物理现象,《说文解字》里说:颜,眉之间也;色,颜之气也。段玉裁的注解是:凡羞愧喜忧谓之颜色,因为心达于气,气达于眉间。最初颜色指的是面色,到了唐朝,颜
青苍是颜色的标示,也是一种借代。我说历史是青色的,而土地是苍黄的。
颜色本来是自然界的一种物理现象,《说文解字》里说:“颜,眉之间也;色,颜之气也。”段玉裁的注解是:“凡羞愧喜忧谓之颜色”,因为“心达于气,气达于眉间”。最初“颜色”指的是面色,到了唐朝,“颜色”才有了指自然界色彩的含义。比如唐朝诗人杜甫在诗作《花底》中写道:“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
后来颜色被别人附会了很多的东西,比如红。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种正面的修辞和建构乌托邦的核心用料,其实人们最初对红的识辨主要来自自然之火与人畜之血。无论是火还是血,那对初民都是灾难而非福祉。在人们尚未学会取火用火的年代,森林和草原的燃烧会夺走人的性命,流血则意味着死亡的降临,所以红从伊始就是人类素不喜的颜色。至今,西方一些国家还是对红色充满恐惧,视红为不祥,比如霍桑《红字》里的红,那是一种耻辱。火红的赤练蛇定是有毒的,火红的蘑菇亦然。人类不喜红色,动物牛见到红也一样会发怒。古人知道动物惧怕红的习性,就把石器蘸上动物的血来对付动物,增加魔力和恐吓。俄国十月革命用红色来威慑俄国的对手和反对派,从此,红色在俄国、中国大行其道而有了特殊的意蕴,成为一种图腾。帕慕克有一本小说《我的名字叫红》,那里红是世俗幸福的颜色,红是生命和欲望的颜色,红也与调皮的情欲相伴随,同时红色还象征了生命的终结。
在我们的叙事系统,红的颜色成了一种温暖和爱,它也成了抵抗黑暗和苍白的象征,黑与白属于地狱、魔鬼,和病态。红与太阳结盟,它变成了照耀我们眼珠和灵魂的东西,我们随口就能哼唱民歌:东方红,太阳升!
在中国,传统的五色体系把黑、赤、青、白、黄视为正色,红在古代的历史叙事中是缺失的,“天地玄黄”,古人感觉到的是黑色与黄色,
老子守护的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一种阴性的守望,其实汗青也是一种偏于阴性的颜色,后人把汗青当做一种历史的崇拜和文字的崇拜,最后变成了一种殉道的追求。在古代,黄是中心色,象征大地的颜色。有“黄生阴阳”的说法,把黄色供为彩色之主,居于诸色之上。太极图就是以黑白表示阴阳合一。
我知道,在现代,尘土是世间最卑微的东西,但无数尘土的集合成了最本真的基础和基数,汗青的崇高只有建立在苍黄的尘土上,才是价值的所在。
黄是大地、皮肤共秋天的收获一色。黄壤,每次写乡土的文字,总是这两个字萦回心底。我常想,我们历史的源头曾有这么一幕,一个老农坐在农耕社会的起点,用黄色的土块敲着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与我哉。”有人说击壤是一种游戏,壤是用木头做的,前面宽后面尖,阔约三寸,形状就像一只鞋子一样。玩的时候,先把一只壤插在地上,人走到三四十步开外,用手中的壤向地上的壤击去,投中的就算赢。但我还是把击壤想象为投掷土块,这样更自然些、简洁些,而这种慢生活,是现代人无法消受的。其实在古代,遇到连年饥馑灾荒,加之战乱,上有官府欺压,下有盗贼四起,百姓不辗转沟壑,就已是上苍垂幸,如有击壤而歌的生活也就凸显得更加难能。
自走向文坛,我笔下的文字向来是写史和乡土两线并行,从黄壤平原深处走出,走向历史的邃深处,从颜色的苍黄走向的是汗青竹简的郁郁。
有人曾问过我对自己的散文创作有何认识,还记得两年前的回答:认识自己是难的,一句话,还在行走的路上,在青和黄上劳作。所谓的青和黄,是指历史的写作和乡土的写作。由于自己爱好历史的阅读思考,对一些历史的定见常有怀疑,于是将自己的思索写下,是内心的实录,是被遮蔽的历史的还原。由于自己从乡村走出,父母的骨殖还在黄壤深处,就常常回望乡土。对乡土的丰厚和卑微,对乡土的封闭与保守,在歌赞里,有泪水有鞭痕。
对历史散文的写作要敢担当。到山川巨澜,品味历史的沧桑;到市井街巷观察历史的因子,把“对得起时间的淘洗”作为写作的镜鉴,读《史记》获得启示;回到乡土接通地气,使乡土散文有生机,好像拔节的麦子,有黄土的颜色。
还是回到青苍的话题。纸张发明之前,那时古人记事用上好的竹子记写、镌刻。竹简的制作先是选上等的青竹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汗是青的,多有诗意。
而苍天之下、黄土之上,我们的父老脊梁的黑红,也如历史的碑板,镌刻的是歌哭与血泪。记得小时,看到雨后的虹霓,看那七彩,想象是神仙的居所,我们那里把虹读作“jing”,还记得那句谚语:天上出jing,下雨一丈!
我从黄壤深处的曹濮平原走出,时常想到平原深处的父老。我记得父母在世时候的一个细节。那是暮年的父母,已经垂垂老矣。黄昏了,从地里回来的父亲脸上有一块泥巴,母亲想用手抠下,接着就想卷起衣襟擦,父亲招呼了一下说不用了。是见我在旁边守着,父亲羞涩了,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想,母亲的亲昵,那是对劳作的一种敬重。泥土在脸上怎么了,有时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虽满是泥,但父亲吹一下,或者母亲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呢。土地在父亲的脸上,就是土地的徽章,是对一辈子与泥土厮守的老邻居的褒奖。是否在父亲的脸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脸水一浇就能发芽?诗人雅姆说: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
是啊,我们什么时候,对有泥的人有过足够的尊重呢?我们向喂养炊烟喂养历史的黄壤敬个礼吧。
曹濮平原南接沛公刘邦的老家沛县,民间多有其传说,比如斩蛇起义。在我小时种下了白蛇灵异的印象,至今见到蛇还有一种敬畏。
《史记•高祖本纪》云:“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白蛇与赤帝,一白一红,这是为地痞出身的刘邦找登基的合法性,也是其师出有名的广告。在我的童年的夜里,父亲在乡间也曾给我讲过刘邦斩蛇的故事。那是一个有浓厚佛家色彩的因果报应的故事,这故事与《史记》有着明显的分野和区别,是乡间朴素的天道好还的模式:
任沛县泗水亭长的好赊酒不还酒钱的刘邦,奉上级的命令押送劳役去骊山为秦始皇修陵,半道上很多的劳役跑掉。按这样的跑法,即使到了骊山,劳役也都逃光了,刘邦也得杀头。当走到芒砀山泽晚上休息吃饭时,刘邦放掉所有的劳役说:“你们各自逃生去吧!我从此也逃亡去了。”
那是夜里,刘邦喝了不少酒,乘着酒劲走夜路。月色苍茫,路径蜿蜒。在四散逃往芒砀山的山道上,走在前面的人大叫起来,急忙转身向刘邦汇报:“前面有一条大长虫挡道,请绕着走吧!”刘邦醉意阑珊,纵声大笑道:“大丈夫豪气在世,岂惧区区一长虫挡吾道路?”说话间,拨开众人,仗剑前行,果见一丈余的长虫横卧路中。刘邦正欲用剑砍去,只听那白色的长虫道:“你斩吧,你斩我头,我断你头,你斩我尾,我断你尾。”刘邦酒壮英雄胆,说:“我不斩你头,也不断你尾,让你从中间一刀两断。”说罢一剑下去把这长虫斩为两段,白蛇化作一股青气飘荡于空中,喊道:“刘邦还吾命来,刘邦还吾命来!”刘邦道:“此处深山野林怎还你命,待到平地准还你命来。”
后来王莽篡权杀了汉平帝,把四百年的汉室分成两半。父亲说王莽就是白蛇托生转世。我们那里把蛇叫长虫。从此,在童年割草的时候,见了蛇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在房梁上看到盘旋的蛇,母亲说那是好征兆。
正如刘邦斩蛇,不同的叙述者有不同的着眼方式,历史的叙述也总是充满歧路,由于写史者的癖好决定着笔墨,历史的叙述的链条常发生断裂或隐匿,语焉不详,故意曲笔,甚至谎言充斥,后来人了解历史真相的权利被无情地阉割剥夺。
正如久焉不察,有时在有毒的话语汁液里泡长,在谎言里成长,那对真实的历史反会产生拒斥,对历史的本来面目就会满怀狐疑,历史的真被抽空,正义之笔就被践踏,这是十分可怖的。
也许,过去的写史者多是跪着的,一篇读罢头飞雪。可能是一篇写罢头飞雪,内心的荒凉结霜,然后这种白就爬上了鬓边,走上了额顶发际。白是一种冬的冷凛的标志。
岂容青史尽成灰!我想一个写史者,须有着良好的专业的训练,这是一个准入证;再就是独立不迁的坚定性,不与世俯仰,不依附于任何一个阶层的一种存在;再就是批判的锋芒,中国古代有不少很有骨气的模范,比如司马迁,但也多是曲笔,在历史的缝隙间找存活的空间,所谓的春秋笔法里一字有褒贬,那是无奈后的隐忍。
一个写史者内心要有一个尺度,虽然正义和真相在眼前坍塌,但心中的正义却不能被交出。人可以被羞辱,但内心的尺度不能被扭曲。
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一只虫子,一个写史者,不应该是一只被专制者用脚践踏的虫子,他的内心是有着热血和道德的城堡的,这城堡的砖石瓦砾上,刻下的是历史的烽烟和记忆,提醒着所有到这里来溜达的人,历史的真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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