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你知不知道他们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夜郎”? 陆步轩:因为比较狂妄自大嘛。 柴静:那时候你们班这些人总体来说对你服气吗? 陆步轩:可能在别的地方不服气,但学习上绝对服气的。 柴静:那时候女生对你好吗? 陆步轩:学习好当然好了。 【解说】 那一年,陆步轩考上了西安师范大学。他撕掉了录取通知书,横下心要上北大。 【采访】 柴静:那时候北大在你心里,算是一个什么象征吗? 陆步轩:最高学府嘛,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那当过图书管理员。他没当过老师,你想老师那层次多高。 柴静:那个时候,你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 陆步轩:科学家、文学家,就是说在一定的领域有造诣的人。 柴静:是希望成为一个“家”是吗? 陆步轩:想是成为一个“家”,不想成为一个“匠”。 柴静:在你看来这两者,区别是什么? 陆步轩:“家”是富有创造性的,“匠”是干活的。 【解说】 考上北大那年,陕西的陆步轩骑着自行车挨个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我成功了”。一向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父亲,为了儿子大摆宴席。 【采访】 柴静:乡亲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 陆步轩:了不得、了不得,这是最多的一句话。也有些有水平的话,文曲星下凡。 柴静:在他们心里头,考上北大意味着将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陆步轩:一定是高官厚禄,农村就是这样认为的。 柴静:那他怎么能直接联系上高官厚禄呢? 陆步轩:天子脚下,第一学府,这出来为国务院、中央培养人才。他们就是那样说的。 柴静:你心里当时这么想过么? 陆步轩:也有这点想法。 【解说】 第一位也被称为“北大猪肉佬”,后来当上猪肉企业董事长的陈生。比陆步轩早四届,出生在广东湛江农村,父亲早逝,母亲勉强拉扯五个孩子长大,经常顾不上他。他晚上有时候,就在庙里睡。学习成绩一直中等偏下,第一次高考的时候,成绩也差得离谱。 【纪实】 陈生:一百八十分上线,我一百六十四分,考四门每门四十一分,你说差到什么程度了,谁知道(后来)考上北大了。一考的时候我全县第一名,县领导说这个家伙搞不好能考个重点大学,中间把我志愿给改了。 【采访】 柴静:你拿这个北大之后,你们家对你有什么期望吗? 陈生:我母亲是一个文盲,她有什么期望,我到哪儿读书她也不知道。 【解说】 但是上了北大之后,陈生还好,陆步轩却发现天外有天。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见识上,他都掉到了中下游的水平。大学四年,他不参加社会活动,不去周末舞会,没有跟女生约会过。他的同学描述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他把烟夹在耳朵上,盘腿坐着,以为他是送人上学的农村亲戚。对他的印象,都是在自己身上“包着一层厚厚的壳”。沉默的外表下,他的自尊发展得更加强烈。他毕业分配的时候,陆步轩的性格依然倔强桀骜,他认为自己不管是从政还是经商,干什么都一定会成功。当时曾经有一个省级的钢铁企业学校让他试讲,他觉得人家傲慢,掉头就走。 【采访】 陆步轩:一个企业的一个学校,我们北大毕业的肯定姿势比较高。他考试什么的,乱七八糟,我才懒得理你这些事。 柴静:你后来后悔过,你这个年轻气盛吗? 陆步轩:回过头来还是有点,因为大环境下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解说】 毕业分配形势不好,以前是“皇帝女儿不愁嫁”,现在“靠关系”。家里八辈子务农,没有任何背景。他也从来不知道领导的家门在哪里,甚至忍受不了送礼的时候,心里做贼的感觉。而陈生被分配到了广州教育学院。但他不想去,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不但没去教育学院,而且去了广州市办公厅。 【采访】 陈生:我就跑到院长那面,我就跟院长说院长我有一点点的口吃,不太适合当老师,他说我真认为你不适合当老师。 柴静:那你怎么能进办公厅呢? 陈生:我的运气好,刚好碰上那个,也是北大中文系的一个师兄。他还问我,我听说你有点口吃,怎么发现你没有呢?我说见到师兄,就像见到家里人一样。 柴静:你不害羞,是吧? 陈生:我不认为这是个羞。 柴静:但你看刚才陆老师接受采访的时候,他是多么不能够接受和容忍这样的事情。 陈生:我跟他是不一样的。 【解说】 北方的陆步轩,沿袭着在北大得到的“宁为鸡头,不为马尾”的气质。一气之下主动要求回长安县,去了县计委,而且没有编制。一个在学校里,音韵学中度过了四年的年轻人,对中国正在发生的巨变还毫无感知。他不知道计划经济的全面控制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所在的单位很快就将失去过去的大量资源。 【采访】 柴静:回到长安县在计委工作,能成为一个“家”吗? 陆步轩:我认为,可能有发财的机会。 柴静:那判断怎么来的呢? 陆步轩:最起码能接触一些,熟悉体制,熟悉经济。 【解说】 当时在广东,进入体制内的陈生也有相似的期待。 【采访】 陈生:摸清楚什么赚钱,哪里有漏洞,不是叫漏洞,哪里有机会什么的。 柴静:那你现在这样讲,大家觉得说你当年是在找政策的空子。 陈生:那个叫机遇,不叫空子。而且我做的我都坚持底线,比如说投机倒把,这个本身在某段时间,它是违法的,是犯罪的;有段时间它认为是非常好的,因为投机,有机遇就投进去。 【解说】 两个年轻人都进入体制之中,都靠着在北大学习的文字经验,给领导当了秘书。不过有一次,陆步轩写的文章得了奖,因为有领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之前,他就把获奖证书撕掉了。 【采访】 柴静:你是不能接受什么呢? 陆步轩:我不能接受说假话。 柴静:有的人觉得说你很正直,另外一些人会觉得说你会不会太书生意气了。 陆步轩:迂腐,太较真,但我一直是这样的,我现在还保持这样。 柴静:起码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个激烈的方式表达,对吧? 陆步轩:思想迂腐,不会转弯。 柴静:你想过改变自己吗? 陆步轩:没有,我不想改变,我就是这样。我要活出一个真实的自我。 柴静:你说这个话还是有那种被人叫做“北大才子”的劲。 陆步轩:现在都不敢当了。 【解说】 陈生的个性不同,但也遭遇了相似的命运。他给领导当秘书的时候,写了篇文章支持市场经济。当时这个提法仍然有争议,他遭到领导批评,就有了离开之念。 【采访】 陈生:我就跑到灯光夜市里面,搞点兼职,卖点衣服。 柴静:办公厅当秘书,然后晚上去卖衣服。 陈生:广东几百万人,谁看见你谁管你,一天晚上能赚三十块钱,我干公务员一个月,才八十块钱。 柴静:当时在广州,这不算丢人,是吧? 陈生:我不觉得丢人,况且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解说】 两人都开始下海,把挣钱当成是,另一条成功之路。身在广东的陈生,一边做着公务员,一边做小本生意。但在小小的关中县城,当年的文科状元几乎人尽皆知,陆步轩无处可藏。在计经委,他没有编制,分不到房子,住在一个六平米的门房里,工资只有正式工的一半。被迫下海,干过化工,搞过装修,都接连失败了,负债累累。他的第一次婚姻也到了尽头。前妻对外人说,当年是为了文凭才嫁给他的,但现在他让我丢尽脸面。离婚之后,他大病一场,酗酒、打麻将,做过四年的职业赌徒。从北大带回来的八箱书,再也没有打开过。他说绝望中,靠着喝闷酒度过。 【采访】 陆步轩:心力交瘁吧,我觉得人的支撑,主要是精神。你精神只要垮了,身体接着就垮掉了。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了,那会儿就是精神确实垮了。 柴静:你那时候想将来的事吗? 陆步轩:不想,打麻将那个规则,是非常公平的,人生的规则不公平。 柴静:怎么不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