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王村》确实是一部比较绕的小说,人为地设置了许多弯道,许多直达目的的障碍,我发表在《收获·春夏卷》上的是压缩版,但是我的图书出版责任编辑张懿翎对我的压缩表示怀疑,“别的小说都可以压,但是你的这部小说,一个字也不能减”———这是她的原话呵。 找弟弟是一条引线,引着愿意看的人去看沿路的风景,这些风景,都是悖反的、有张力的、有言外之意的、需要回味的,所以,对读者的要求也是比较高的。 记者: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把《我的名字叫王村》称之为“后现代”的写作。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游戏”色彩,你甚至可以把它当成拼图游戏来拆解、重组。而且小说里有很多重复叙事,走进每一次“重复”,都像是走进了博尔赫斯式有着更多可能性的“交叉小径的花园”。 范小青:这个问题和上面那个是有联系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里,到底有什么,在小径上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是很关键的。或者用游戏来说,其一,游戏仅仅是游戏本身,还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体现了什么,最后游戏走向哪一种结果,其二,游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 后现代常常是体现无意义无价值的,是所谓零度介入的,而我的游戏看起来似乎没有结果,没有评判,但其实却是一种抗争,是人对现代社会压迫之抗争。 “我喜爱‘中和’之美,我喜欢我笔下的这些人物,不忍心把他们推向极致” 记者:很多评论都注意到了您关注生活日常的一面,但很少注意到符号性的一面。您小说里的主人公,经常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就是要在名与实之间找到一个真实的通道,当然结果往往是非但没找到,反而越找越迷糊。 范小青:你看得很准,我的小说人物(近些年的),很多人物都是符号性的人物,你从来看不到我描写他们的长相、身高、具体年龄等等,这些从不作交待,是因为不需要,他只一个符号,他叫什么名字都可以,不叫什么名字也都可以,他长什么样、男的女,老的少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感受是现代社会中无数人的感受就行了。这与传统的小说离得很远。 他们是烦恼的,也许并不是莫名的烦恼,是身处物质时代给他们带来的躲避不开的烦恼,是理想与现实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烦恼。 记者:很多评论都在讨论您的变化,就我的感觉,您的变化主要不是体现为叙述方式等等的变换,而是源于叙述视角的转换。而承载这种视角的人物,像万泉和、香火,都具有不可归入、不可分类的怪癖特征,人物的这种特殊性,又赋予了小说理解的多义性。这也意味着,您对笔下的人物有很强的认同感。 范小青:我想可能还不止是认同感,还有同质感。我写他们的时候,无论是万泉和还是香火,我自己几乎就是他。他的思考就是我的思考,我的心里活动就是他的心理活动。我曾经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写小说开始的时候比较难进入,是因为对人物还没有感情,一旦有了感情,一旦感情深了,等于一个朋友熟悉得很了,就下笔如有神了。” 至于人物的奇异性,特殊性,不可归入,不可分类,我想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的要求。 记者:说到您写作的变化,我还是想追问,何以会有这样的变化?是生活的变化所致;是您写作观念发生了变化?还是说比较多地受了评论的影响?读到几篇评论,都谈到您面对的很大的考验是,如何写出深度?如何获取自己的想法、立场和视角?当然带着这样的意识去写,会增加小说阐释的空间。但具体到写作,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 范小青:变化的原因是综合的,用老话说,就是主、客观原因都有,而这种变化常常是不自知的,等别人说你变化了,你再回头看看,啊,好像是不一样了啊,哈哈,我有变化了啊,等于是在得意我有进步了啊,其实写作的时候,没想得那么多,只是跟着自己的内心走,再其实,变化也不是简单地等于进步呵。我早几年在和汪政做对话的时候,就说过我的一个朋友对我的批评,他认为我的变化不好,以前的小说好。 记者:当很多人都在为您的变化感到惊奇的时候,我还是更乐意去找那些不变的元素。这大概是因为这些不变的元素,最能体现作者生命的底色,写作的基调。比较一下万泉和、香火及《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我”,就会发现一些共同点。他们和身边人希望他们扮演的角色之间,都有着一种根本的不可调和性,但他们都是残缺的,然而又是极其坚韧的承受者,而这种承受最后都体现为一种不可摧毁的,带有圣洁光彩的力量。 范小青:你的体会是很到位很精准的,万泉和、香火、“我”(王全),都是一类人物,虽然他们每个人开始的时候情况不一样,但是到最后,他们都成为坚韧的承受者,他们是我最爱的、投入最多情感的人物,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是相通的,相同的。 他们沉在最底层,他们懵懵懂懂,混混然,茫茫然,常常不知所措,但同时,他们又在历史的高度上俯视着,一切尽收眼底,看到一切的聪明机灵、一切的设计争夺,都是那样的混沌和不值一提。 记者:体现在这几部小说中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您笔下的人物都呈现出一种“中间”状态,或者说他们都是不彻底的人物。即便是善良如万泉和、香火,他们的善良因为带有混沌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不彻底的。而一些人物即便是丑恶的,也会因为你深情的凝视,变成可以理解的。 范小青:这不仅是写作技巧的问题,同样也是写作者性格的问题,因我个性使然,我只能说,我喜爱“中和”之美,我喜欢我笔下的这些人物,我不忍心把他们推向极致,或死,或变精明了,或发大财了,或倒大霉了,或成大事了,等等,我不想那样。 有人对我的小说表示遗憾,常觉最后差一把力,其实这把力,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以后会不会使出这把力来,我不知道。 我有没有能力使出这把力来,我也不知道。 记者:另外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些人物,都是亦聪明亦糊涂,亦智慧亦愚痴。他们有些呆傻,有些天真,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范小青:对,就是反着看世界,逆着看世界,看什么都是别扭的,看什么都是不顺眼的,这就对了。现在的世道上,有几句话你认为是真话,不是谎言,有几件事你认为是确定的,而不是变形的? 《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我”处处和世道悖反,在世道中,他百无一用,几乎是个废人,但是他让我们看到了世道里的许多真相。 记者:不确定是不是一种巧合。这几部小说里都凸显了父子关系。有意思的是,类似弑父情结这样的解释,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在我感觉里,这是一种有着戏剧性张力的关系。 范小青:可能是一种巧合,也可能不是巧合,是内心某种情感的自然流露———我写 《赤脚医生万泉和》时,我父亲得了重病,我写《香火》的过程中,我父亲去世。 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热爱生命的人,是一个一直到老都充满活力和生命力的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得什么病,更不会想到——当然,也许他是想到过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 父亲是应该一直活着的。 一直到父亲离开我们第五个年头的今天,我仍然不敢和别人谈他的事情、尤其不谈他的真实的病情,不谈他的最后的日子。因为,我觉得他会听见。他一旦听见了,他就知道自己不在了,他会伤心,他会害怕,他会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所以,关于父亲的一切的一切,尤其是他得病以后的一切的一切,都塞满在我心间,我不敢说,也不敢写。我不说,也不写。 五年了,我从来、始终没有觉得他走了。每每从南京辛苦工作后疲惫回到苏州的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父亲房间的门,端详父亲的照片,然后我和父亲说话,告诉他一些事情,给他泡一杯茶,给他加一点酒。下次回来的时候,酒杯里的酒少了,我知道父亲喝过了,我再给满上一点。 在香火那里,他爹也一直是活着的。 “我在民间意识中意识到的问题,让我充满自信” 记者:对您的作品有较多的阅读后,觉得笼而统之说您与时代或世俗生活保持距离并不确切。实际上,您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对生活可以说有非常迅捷的反映。但为何读者对您会有静态的印象?或许在于作为一个以知觉见长的作家,您追随的是生活,而不是追随基于生活之上的文化、精神等观念或潮流。您的写作给我一种静水流深的感觉,即使是渗透了理性思考的长篇,它的底子还是看似平淡冲和的生活流。 范小青:这个话题是否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我在平淡的生活流中选择了能够体现理性思考的东西进行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