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或许和您与观念、潮流保持距离有关,实际上您很少写到知识分子群体。 范小青:坦白说,这是我的伎俩,当然并不是刻意使用的伎俩,是写作中自觉不自觉的选择和回避,回避直接说出自己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回避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回避?扬长避短哈,因为思想和观点一直是我的弱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项拿出来说事呢,孔雀都知道把漂亮的翅膀展示给人看,把屁股藏起来,何况人呢?何况我呢? 如果光思想说思想,光理论说理论,我肯定是一败涂地的。而我在民间意识中意识到的问题,让我充满自信。 如果拿灵魂来说事,我倒确实是认为,民间灵魂这个概念远远超出于知识分子灵魂的概念。 记者:同样是写生活,您对世态人情有特殊的洞察,很多故事都是在人际关系的层面上展开。而且在您笔下,即使是孤独的个人,也体现出某种开放和容纳的姿态。 范小青:从写第一篇小说开始,我就不是一个故事(情节)高手,写了三十多年,还是这样,我也很无奈,我可能也很想让小说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有时候已经下了死劲了,自己以为已经推到极致了,结果大家还是说,你情节性不够啊,你平淡啊。无语。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与生俱来这个词的意思。 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的感觉,这种细腻的关系,一直深入到肌理细纹里的,深入到骨髓里的,这些私秘的东西,隐藏着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诱惑着我,让我无法外化处理,我甚至让它成为小说的重要结构。在不能通过强烈的戏剧化推动情节的时候,这种结构还是能够派上一点用场的。 记者:即使您以第一人称切入叙述,您的小说也很少是主观抒情的。而那种客观化的色彩,或许正是您区别于很多女作家的一个重要特征。 范小青:每个人,每部作品,都有主观色彩的,我的主观色彩就是我的客观呈现。可能因为我的主观的东西比较隐晦,比较内在,影响了阅读的感受。以前常有一个词“零度介入”,但我始终认为这是不存在的,只是看似零度介入而已。如果真的是零度,写作就完全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现在我知道往哪里走,这就是主观。 记者:读您的小说,很多时候感觉是在看有窗的风景。你可以不去管这窗是朝着真实的空间敞开,还是画在虚拟的墙上;也可以不去管这窗是开启的,还是拉上了窗帘的。更进一步的感受,或许你是坐在慢速行驶的有窗的列车里,你可以从容地看到这些清晰的风景,而风景的不断变换,也不至于让你感到厌倦。 范小青:因为我的写作量比较大,我也想让自己慢下来,一年写一两个短篇,但是我做不到,许多年了都做不到,现在还是做不到,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写心就发慌的人,与其让自己的心发慌,不如还是写吧。但这就有难题了,哪有那么多东西写?尤其近几年,我的短篇小说的题材(或者说主题)其实都很相近——现代人的感受。我几乎从来没有写过历史小说,小说最早的年代大概就是抗日战争,而且这种作品非常少,篇幅也很短。 大量的现实题材的作品,生活中本身就司空见惯,在小说中怎么区别开它们,这是我的难题,也是我最用心琢磨的,“虚虚实实”“恍如梦境”之类的景象,是我的一种出路。 记者:实际上您的确如一些评论家所言,是一个难以言说、难以归类的作家。这或许是因为您的写作没有很明显的倾向性,也从来不是故作姿态。我觉得这些品质,包括您的温和与平衡都是一个作家难能可贵的品质。与此同时带来的问题是,作品可能会缺少一些力度。 范小青:我始终认为中庸是一种力度。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 真正的力度不在于表面的强悍,不在于言语的尖厉,不在于态度上的针尖对麦芒。 对于现实,无论我们有多不满,我们都无法毁灭它,甚至都无法击碎它; 当然也绝不是与它握手言和、共赴温柔之乡。 肯定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文学观与人生观也是紧密相连的,如果是缺少力度,也只能缺少了,因为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写作之根本,我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也无心改变(从前和目前)。 记者:就我的阅读经验,在所谓严肃作家的写作里,您恐怕是最多写到墓地的。或许,您如此频繁地写到墓地,不仅仅是因为其契合你的生命体验,更是因为墓地作为生死分界之地,能作为您展开黑色幽默叙事的舞台。 范小青:两层意义你都说到位了,一,和我内心始终存在的对生命的思考、敬畏,以及亲人逝去对我的影响,等等,都有关系。二,我的小说黑色幽默的特点通常是隐藏在平常日子中,隐藏在大白话中的,如果以墓地为舞台,就为这种叙事找到了一个最为直接、最能体现想法的切入点。想想也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当他站在墓地的时候,相信他的所想所思,会和平时不大一样,很多人到了那样的地方立刻就会思考生与死、生命与生活、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等,还有人还特意到墓地去寻找心灵的慰藉。 记者:您的身份,对您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您平时面对很大的知识分子群体,但你在作品中很少写到他们。从您的一些自述里看出,反倒是家里的保姆,还有与您很少有交集的快递员、保安等给了您创作的灵感。当然,生活与写作之间的相互影响未必是一对一的关系,这种影响可能是间接的。 范小青:作家群体或者说知识分子群体,在前面几十年我的写作中确实涉及较少,这是一大堆丰富厚实的素材,一想到许多年积累的这些,我就会激动,就会觉得自己很富裕。但我得找到表达这些题材的恰当的形式才能进入写作——有些东西,太熟悉了,反而难写好,没有想象的空间,因为有时候生活比文学更生动、更精彩,如果直接写下来,且不说对号入座的问题,至少缺少了创造的快乐,单纯地复制生活既不是写作的目的,也不是写作的手段,所以,我得等待,等到什么时候,我说不好。 关于我的身份,那就是写作者的身份,写作者应该始终对生活保持敬畏、热爱和敏感,时时警醒,不能麻木,不能视而不见,正因为长期的保持,灵感才会突然而至,写作才能持续进行。当然,这种对生活的敏感是建立在个人和对历史的审视,对现实的理解的基础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