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在喧嚣时代背后的作家 9月23日晚,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在京颁奖。格非、徐则臣、黄传会、大解、刘亮程、孟繁华、赵振江代表获奖作家发表获奖感言。格非的获奖感言,将曹雪芹和鲁迅分别称作中国古代文学和近现代文学的制高点,他说:“仰望这两个高度,写作者还需努力。” 格非的获奖作品是中篇小说《隐身衣》,之前,这篇小说还获得了2014年老舍文学奖。 《隐身衣》以格非的朋友老余为原型创作。老余是胆机(电子管发烧音响器材)爱好者,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按他并不因境遇窘困而改变独特的人生信念,最终成了北京城闻名遐迩的“胆机之王”。 在这个时代,一个写作者又何尝不需要如此的坚持?格非不是流行作家,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与时代的趣味有着鲜明的对立,他的写作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文学气息。 格非早期以先锋小说知名,他与余华、苏童、北村等一起,有意避开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而进入对文本的探索。他擅长在小说中制造谜题,在他早期的作品中,青春时代的怀旧情愫构成了他主要的抒情要素,而在《隐身衣》中,这种怀旧情愫变成更为宏大的感情。 曾两次采访格非,第一次是在银川的全国书市,第二次是今年的上海书展。两次采访时隔两年,格非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今年他整整50岁,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终还是那个上世纪80年代文学潮流中走在最前面的先锋。他说话的语速很快,逻辑缜密,出口成章,但从他的言谈中很难捕捉到和俗世有关的只言片语。他以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与日常琐事保持了应有距离。其实,这恰恰是一个作家应该具有的对生活的“警惕”。 格非说自己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确实不喜与人交往,能有个安静的创作环境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但他也有自己喜欢的生活。他在大学里做了二十年的教书匠,他喜欢音乐,家中有一整面墙的唱片,在《隐身衣》中他把自己对音乐、对音乐器材的独特知识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他喜欢电影,欣赏费穆的《小城之春》和崔嵬的《小兵张嘎》;他喜欢围棋,一心盼着自己喜爱的马晓春九段能经常赢棋。 除了这一切,格非最喜欢的还是思考。他认为,从根本上说,文学家和哲学家一样,因为他们一定会发表对世界的洞见,发表他们的看法。只不过哲学家使用的是逻辑性的、陈述性的方法;文学家是通过打比方、讲故事,通过陈述具体的形象来展现这种意味。“如果你更善于形象思维,你可能会成为一个文学家;你喜欢思辨,你可能会像尼采那样通过思辨来思考问题。”格非选择了文学,他认为好的文学一定有陌生化的效果,“如果文学不能超出我们的预想、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完全一致,那就完全不需要文学了。”所以,读他的小说你会发现,你会随着阅读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谜一般的空间,在这喧嚣的时代,他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故事里的世界。 格非口述 80年代的作家有一种共同体般的亲密感 1986年,中国作协邀请我去青岛参加一个笔会。在笔会上我遇到了多多、北岛等大师级的诗人、作家。我跟他们的友谊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见到了我的一个好朋友北村,我们那时候还很年轻,北村比我还小一岁。年纪大的作家们都在一起开会,不带我们玩儿,我们很孤独。跟我们一样大的还有迟子建,但她好像也不太愿意跟我们玩儿。所以我记得有好几天,我和北村都在讨论残雪的小说,她的作品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我对上世纪80年代还有一个重要感受,就是作家彼此联络很多,谁有了好书赶紧向朋友推荐,如果一个人买到一本很难买到的书,这本书就会以邮寄的方式在作家之间流传。我记得当时在上海碰到过一件事情,有人带来一本安德烈·纪德台湾版的散文集,这本书很珍贵,但第二天那个人要回沈阳,六七个人都想看这本书,所以分给每个人看书的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必须在第二天早晨之前把书看完。那个时代就是这么一种氛围,有一种共同体的亲密感。这是我们今天应该反省的地方。 上世纪80年代,各种新思潮风起云涌,拿国内文坛来说,每隔一两个月的时间,就会发生“重大事件”。所以你去看80年代的文学编年,你会发现,那是一个非常活跃的时期。我自己有幸经历了那个时期,今天想起来,觉得非常充实。现在我每次和余华、马原他们见面,一起聊天的时候就会聊到那个时候。所以80年代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值得怀念的。 那时候我在华东师大,很多年轻的作家朋友在我们学校定期聚会,讨论文学,讨论各自的作品。除了文学氛围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是,那个时代评论家跟作家之间形成了很好的互动,一个作品刚刚发表,就会有很多评论家去解读、批评。评论家、读者在批评作家的时候不留情面,作家同行之间批评作品也不留情面,大家用不着顾忌说好话。 大家知道,今天这个风气已经变得很让人难受了。今天在正式的场合朋友之间不能说坏话,因为可能对别人的市场有影响,作家之间都讳莫如深,都比较谨慎。甚至作家私下见面,有的时候也不太敢交流对作品的意见。如果要我来回答今天文学的氛围和80年代有什么不同,我觉得我们今天受商业化的控制越来越强。所以我希望能够有更好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有更好的年轻作家能够出现,形成非常好的、良性的互动。 名人访谈 格非 创造一个故事里的世界 本报记者 何玉新 格非,原名刘勇,1964年8月生,江苏丹徒人。1981年入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讲写作、小说叙事学、伯格曼与欧洲电影等课程。代表作《迷舟》《褐色鸟群》《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隐身衣》等。 回归古典,仍是先锋 记者:在上世纪80年代您是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到后来有人说先锋文学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最近这两年因为马原复出,又有人说先锋文学复活了,这种变化是否会影响到您? 格非:马原也好,余华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曾经的先锋派。但是我在我的小说集《隐身衣》的序言中讲,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比较不幸,因为中国发生巨大的变革,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作家不变化是不可能的。文学需要不断变化,那么这个变化是不是先锋派所能概括的,我表示怀疑。有人说先锋派已经死掉了,我觉得这个说法也挺好,不死掉怎么会有新的先锋出现呢?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过分强调先锋派的复活。 记者:您过去的小说,比如《褐色鸟群》和《迷舟》,有很多实验性的东西,后来的作品像“江南三部曲”相对来讲接近于古典主义,请您谈谈这种转变。 格非:我觉得一个作家应该多一些笔墨,一个作家只有一套文字是不对的,需要多准备几套,到了一定阶段以后,这几个方面可以互相补充。一个作家的文字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锻炼,我的基本看法是,真正有自己语言特色的作家其实很少,我这话说得很苛刻。但你放眼去看,真正有自己语言特色的作家,没几个。这是一个作家毕生的追求,文字要把非常准确的意蕴、那种微妙的东西传达出来,这是文学最重要的功夫。有些作家大的东西能传达,小的东西传达不了。我也希望我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在语言上有所变化。我的方法比较保守,我觉得变化不要太大,不要彻底把自己推翻,重新来一种语言。我不会这么做。每一部小说都有一些变化,集小的变化成大的变化,若干年以后你可能发现,你的文字已经变了。 我跟学生说,语言的最低要求是什么?学生回答,准确。我又问他们,语言的最高要求是什么,学生说不知道,我告诉他们,还是准确。这两个“准确”可能不一样,最低要求的“准确”可能是把一个事件交代完整,人物各安其分;最高境界的“准确”,那种细微之处,微妙的地方可能是毫厘之间的东西,稍微过头一点儿,那个文字就不能看了。特别考验你的文字功力。 记者:您的很多作品都被翻译到国外,但您的小说语言可以说是唯美的、古典的,这种中国式的语言,在翻译上会不会有很大的障碍? 格非: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中国人读非常有味道,英文怎么翻?完全没办法。这是文学里非常大的遗憾。国际上有一种说法,昆德拉式的写作,他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晰,句子也比较明白,比较短,翻译的时候比较好办。最难翻的可能是张爱玲的作品,她的作品好的地方在于味道,味道一旦失去,翻成英文可能一塌糊涂。所以我们对于自己的作品翻译成外国文字,或者我们阅读翻译成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时,都会有一些宽容。我在读外国作品之前,我可能会想这是哪个国家作家的作品,是谁翻译的,我对他们信不信任,作家都有这个习惯,首先会问这个翻译家靠不靠得住,如果靠不住,就不读了。 作家要适应市场,也要有所反思 记者:现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市场化,做什么事情都在考虑受众,在写作时您会考虑到读者阅读的感受吗? 格非:对我来讲,真正的读者我可能认识的很少。读者在哪儿?我是为虚幻的读者写作。比如说,我的书在一千年、两千年以后还有读者的话,这些读者我不认识,但是我还是会为他们写作。我写作的时候可能会想到跟两百年以后的读者较量,我会思考,两百年以后的人读我的书的时候会不会明白我的书? 我的读者有两种,一种读者对我语言上的变化可能不太高兴;也有读者认为我在80年代的作品不能看,现在的作品更好。我觉得读者在解读方面有各自的自由。不管怎么样,我的看法是这样,一个人在35岁以后会发生重大变化。就是说,我原来不太喜欢的东西,突然喜欢了。我35岁以后对诗意、浪漫有一点排斥。不是完全排斥,而是我已经接受不了那种不着边际的浪漫了。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也许有一个原因,80年代我读现代主义作品比较多,30岁以后开始重新读经典,读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福楼拜这些作家的作品,我相信这种阅读对我会有所影响。作家不能装,假如说我已经出现变化了,我就不能坚持认为我以前的想法是对的,我在创作起来也只能适应这个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