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迟子建的最好方式,是品味她的文字,而不是追逐奖项的光芒。尽管,这光芒十分耀眼——一次获茅盾文学奖、三次获鲁迅文学奖、一次获冰心散文奖…… 与耀眼光芒相对的,是作家低头望向生活的谦卑与真诚,是作家笔下小人物的卑微与鲜活。 “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迟子建始终把“低头”定义为一个作家应有的姿态。 有时我们生活得太贫血了,当真正的鲜血喷溅时,竟以为那是油漆 暌违五年,迟子建在今年年初推出最新长篇小说《群山之巅》。 这部十七章环形结构小说,描写当下,却又与历史纠葛;波澜壮阔,却又诗意抒情。 延续《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等迟子建作品的一贯风格,《群山之巅》也书写着辛七杂、安雪儿等一众小人物的精彩。但不同的是,从事写作30年、一贯低调的迟子建,这一次,“破天荒”地参加了新书首发式。可见,这部历时两年写就的小说,在她心中,自有不同寻常的分量。 解放周末:《群山之巅》 这部小说有些让人吃惊,20万字不算大的体量,却讲述了数十位人物悲欣交集的故事,这么多人物是怎么构思出来的? 迟子建:很多人物来自我的记忆。2001年,我在中俄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里遇见一位老人。他说,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战士,战争时负伤断了三根肋骨,丢了半叶肺,至今肺部还有两片弹片没取出来。“文革”时他挨批,揍他的人说,别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着回来,肯定是个逃兵。现在每月他只能领100多元钱的补助,连饭都不够吃。这位老人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几年前,我又听说某驻军部队的一名年轻战士,因陪首长的客人游玩时溺亡,却被树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这则新闻唤醒了我对那位老人的记忆,也唤醒了沉淀在我心里的其他一些素材。 见过的“逃兵”和耳闻的“英雄”,形成了《群山之巅》的主体风貌。 解放周末:小说开篇,用太阳火点烟的辛七杂甫一出场,就很吸引人,整部小说就活了。 迟子建:辛七杂原型是我们小城里一个卖菜的老头。有年春天他来我家,问我们家想要多少土豆、白菜和萝卜做越冬蔬菜,他下种的时候,心里好有个数。那天太阳好,他站在院子里,说着说着,就从腰间抽出烟斗,又从裤兜里摸出一面凸透镜,照向太阳,然后从另一个裤兜抽出纸条,凑向凸透镜,瞬间就把太阳火引来了,点燃了烟斗。我问他为什么不用打火机或火柴,他撇着嘴说,天上有现成的火不用,花钱买火是傻瓜。再说了,太阳火点的烟味道好。 如果说龙盏镇是一池静水的话,那么小说中的辛七杂是第一尾游动的鱼儿,当其他的小人物不断涌现,尽情展现他们生命舞姿的时候,水面自然会起了波澜。 解放周末:这是一部没有主角的小说? 迟子建:应该说是没有绝对的主角。这部小说是我对世间小人物众生相的一次集中勾勒。 解放周末:您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在勾勒小人物,即使像《伪满洲国》这样的历史题材小说。您为什么对塑造小人物情有独钟? 迟子建:《伪满洲国》 写的是伪满洲国时期东北底层人民的生活,呈现的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里,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和黑土地上的风土人情。我觉得生活是复杂的,伪满洲国14年的历史,不仅仅是历史教科书上的内容。 解放周末:您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的是鄂温克族这一鲜为人知的少数民族的命运,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小人物”。 迟子建:有读者写信告诉我,他们读这个故事之前,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民族。最初小说发表后,有评论说我虚构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部落,我的内心有说不出的痛楚。有时我们生活得太贫血了,所以当真正的鲜血喷溅时,竟以为那是油漆。 全球化进程中,一些灿烂的文化正被现代文明侵袭。今天,如何看待和对待少数民族,反思我们的文明,是当代世界面临的共同问题。 作家如果缺乏担当和勇气,作品不痛不痒,就没有意义了 2005年,迟子建写就《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女主人公在魔术师丈夫车祸去世后,独自远行。因山体滑坡,她所乘坐的列车中途停靠在一个盛产煤炭和寡妇的小镇乌塘,在那里,她目睹苦难、不公和死亡,经历了与以往生活不同的经历。 世界上的夜晚是一个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那样的夜晚也可能是迟子建的夜晚,那样的故事也可能是迟子建自己的故事。在小说问世的3年前,迟子建的丈夫因车祸去世。悲苦的经历,让她对人世间的苦难,有了更多的关注和关怀。 解放周末:“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这是 《群山之巅》的结尾,也是书中那些小人物的心境——心里有事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跟谁说。 迟子建:那些卑微的小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多么不易。 当你拨开都市五光十色的外衣,你会发现,几千万、几百万人生活着的都市,真正光鲜的并没有多少,布衣百姓大都过着简朴的小日子,演绎着生活的悲欢离合。 光鲜的大人物通常只活在春天里,而小人物却活在四季中,既有春光的照拂,也承受生活的寒露。所以说,“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文学作品要有所担当,就要去感受小人物的痛苦和苦难。 解放周末: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您的痛和书中人物的痛糅杂在一起了。 迟子建:这样的痛是切肤的。最初听到爱人车祸的消息,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哆哆嗦嗦放下电话,我问苍天:“我做错了什么?” 我承受个人痛苦的那段时期,中国频频发生矿难。看着电视上矿工妻子们悲伤的脸,我体味和咀嚼着她们的痛苦。我明白了,我经历的灾难是命运的;而她们经历的灾难,人为的成分多,是更大的不幸。我曾去煤矿采访过,了解那里的生活。所以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时,我没有隔的感觉。 这世界上最让我感到恐惧的,便是在新闻里听到世界某个角落又发生暴力、流血事件了。因为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但又是这样一个世界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解放周末:用文学表达这样的痛苦,意义在哪里? 迟子建:个人痛苦在众生的痛苦面前,是多么的轻! 比如,《世界上所有夜晚》 写到的两个寡妇,“矿工的妻子”和“魔术师的妻子”,背景不一样,遭遇却是一样的,内心的情感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她们的角色不同,对痛的表达是不同的,一种是惨烈的、撕心裂肺的;一种是忧伤的,带着绵绵回忆的。我希望能消除前一种痛苦。 人世间有生离死别,这是自然的。但当社会的某些不公,使小人物的生离死别变得惨烈,我觉得一个作家就应该揭示这些东西,用笔把这种痛剥去。 作家就是要做这个。 解放周末:看似残忍,但其实流露的是善意。 迟子建:我觉得人在承受苦难的时候,也要想到世界上还有比你个人不幸更大的不幸,这样想,个人的苦难可能就会变得小、变得轻,变得可以消解,甚至变成一种营养。 一个作家,如果能帮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担当起来,就会感到快乐,一种从痛苦中生长出来的快乐。文学可以深入人心,为苍凉世事中的种种不公留下注脚。作家如果缺乏担当和勇气,作品不痛不痒,就没有意义了。 烟火气十足的市井场所,是文学的“重镇”,让人看到生活的真相 当有的作家担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时,迟子建却自信地说,“我没有这种担心。因为进入知天命之年,我可纳入笔下的生活依然丰饶。虽说我面貌上的春色,正别我而去,给我留下越来越多的白发,和越来越深的皱纹,但文学的春色,一直与我水乳交融。” 阅读迟子建的作品,可以感受到:笔下人物的鲜活,正是源自生活的鲜活。 解放周末:文学的春色之所以一直与您水乳交融,是不是因为您所强调的那种始终“在生活里”的状态? 迟子建:生活先要进入血脉里,有一天它才会流淌出来。我写《额尔古纳河右岸》,整个背景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大兴安岭那一带山林。如果我仅仅因为关注这个题材而过去生活一段时间,体验完了回来写,我会找不到感觉的。 我一直游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不是体验生活的那种游走,而是真正地生活在这两个领地,这样得来的文学滋养是天然的,不是刻意的探访。一旦要把积攒的素材变成文学的一部分,构筑起来不会吃力,因为我已与环境和人物融为一体。 解放周末:具体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迟子建:我喜欢市井和市井人物。那些烟火气十足的市井场所,散发着柴米油盐的气息,是文学的“重镇”,因为它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真相。我很喜欢逛夜市,在那里能见到豪爽大方的商贩,也看得见斤斤计较的。他们做小生意时,互相调侃,语言风趣智慧、有滋有味。 每个市井人物,也都像一面多棱镜,折射着我们这个时代,更折射着他们不同的生活侧面,有生之艰辛和不平,也有苦中的快乐和诗意。若想了解一个时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近小人物。在他们身上,你能感受到苦辣酸甜,看到希望,也看到苍凉。因为他们活在现实的矛盾中,活在尘埃里,可感可触。 与之相比,在大人物身上就很难找到人性的闪光点。虽说他们也有惊心动魄的内心生活,也有我们未知的痛苦,但我与他们的生活相距甚远,难以靠近。我的笔触还是伸向泥泞的街巷,伸向寒舍,伸向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普通人,才更畅快和滋润。 解放周末:有的作家仅靠新闻资料去写作,这种貌似深刻的写作,不管文笔多么洗练,其内在的贫血和慌张还是可以感觉到的。 迟子建:因为他们已经被悬挂起来,写出来的东西不可能不干涩。文学是特别世俗、特别朴素又特别天籁的东西。 解放周末:生活中充满了变化,比如文学潮流的变化,这些变化会影响你吗? 迟子建: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那正是新时期文学风起云涌的时期,各种潮流和主义纷至沓来。我从来没有被归入哪个流派、没有被放在哪面旗帜下。不入流,恰恰给了我广阔的生长空间,凭着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和判断,走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