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周末:但从《北极村童话》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额尔古纳河右岸》,到今天的《群山之巅》,我们依然看到了变化。 迟子建:作家不可能不变,但这种变是静悄悄发生的。我所有的变都是渐变,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变,不是刻意求新的突变。我属于那种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没有汇入大江河,而是带着流经土地山川草木的气息写作。 岁月在鬓间染上霜雪,必然也让你的笔具有了沧桑感。写作《北极村童话》时,我才20岁;而写作《群山之巅》时,我已50岁了。30年的光阴,如果凝聚成一片泥土的话,那么这泥土散发的是苦涩的清香,我的人生,我的写作,可能都打上这样的烙印。而且,一个作家的作品是需要长点皱纹的。 解放周末:“皱纹”对作品意味着什么? 迟子建:是骨子里的沧桑感,它可以让你的作品举重若轻,浑然天成。 把自己看得小了,世界就会大了; 把自己看得过大,世界就一定小了 《光明在低头的一瞬》是迟子建的一篇散文,文章不长,写她在俄罗斯一座教堂参观壁画,当她从画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的一瞬,看到了一位正在安静地打扫祭坛烛油的老妇人。 她细写了老妇人的外形动作和对清扫烛油职责的虔敬,感慨道:“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 低头,正是迟子建写作的态度,也是她对待世界的态度。 解放周末:在俄罗斯教堂参观时,这低头的瞬间是什么打动了您? 迟子建:我看见了人间真正的泪滴。这样的泪滴对作家来说,是最应该拾取的光明。 我们在人间,就是在尘埃里。尘埃里的光明,注定是泥泞中烂漫的春光,这样的光明带有烟火气,给人湿漉漉的感觉。 解放周末:低头才能看见这光明,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迟子建:一个作家把自己看得小了,世界就会大了;把自己看得过大,世界就一定小了。一个人要想真正融入世界中,一定要把自己变得小一些,最好小如微尘,这样,世界才能升腾起来。 有时候人们自以为聪明。我曾在一个短篇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外乡人来到村子里,带来了赚钱的机会,村里人就都不收庄稼,跟着去赚外快了。只有一对智障夫妻,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只知道春种秋收,所以全村只有他们俩把庄稼收回来了。而收回来的第二天,天降大雪,把还没收的庄稼全都盖住了。 这对夫妻用一种天然的气质拥有了真理,他们的心灵没有枷锁,而心灵没有枷锁的人,是非常灿烂的,爆发出来的激情和热量是惊人的。 解放周末:说到激情和热量,大家普遍感觉您的作品总在苍凉中给人留下一丝温暖。是不是知苍凉而后才能感受到温暖? 迟子建:我的小说偏苍凉。人长寿不过百多岁,在宇宙间只是一个瞬间。一个瞬间的生命,渴望着苍凉中的温暖,这是人世间最动人的一种情感,也是人性中最柔软的品质。所以,好小说应该具备柔软的品质和诗意,这是我的文学审美追求。 解放周末:有些人认为诗意和温暖与深刻背道而驰。 迟子建:其实,没有抒写苦难,诗意怎么会呈现?没有描写人性的丑陋和寒凉,温暖何来? 我在东北生活,东北的冬天特别长。冬天你从户外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烤烤火。一个在寒冷地区长大的人,心里总会惦记着那团火。我写了这么多的苍凉、这么多的人生不平后,我要看到这团火,体会这团火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