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汉终不夺我齐”的美梦破碎了,自己最最可口的一块蛋糕,高祖刘邦却不再容他去染指。韩信从这里开始对刘邦才真正有了怨气、有了不一样的看法。然而这位脑子缺根弦的武夫,满以为刘邦置他于此地便可收手了,他自己是舍财免灾了,可以高枕无忧了。他就是懒得坐下来冷静细细地思量思量,刘邦跟他的账并没有完全算清,距离彻底的了解还有一段时间呢。 韩信启程赶往楚地,路上一时竟得意忘形地自我安慰起来,能衣锦还乡也蛮不错嘛! 一到楚都下邳,韩信头一件事,就是命人把那位曾经在河边送他饭吃的洗衣老妇人找来,赐之千金重赏。接着又派人叫来南昌亭长——亭长夫人大约是不敢来,韩信当面斥责亭长:“公,小人也,为德不卒”,你是个小人,好事都不能做到底!——还记着当年蹭饭的事。亭长若是预知韩信日后的结局,当回之曰:“公,小心眼也,天年不永。”你都做了大王了,还记着当年的那点事,真小心眼,恐怕活不长。 韩信最后召来那位小时候侮辱过他,让他当街在众人面前从其胯下钻过去的屠夫来见。这位一听楚王召见,知道肯定是为早年的那件事,吓得魂飞魄散。见到韩信,连忙跪地求饶。韩信却高傲地笑笑,不仅没有报复杀了这位,反而当众封了他个维护治安的中尉,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说:当初他侮辱我时,我就能杀了他,问题是杀了他我也得不到个好名声,所以就忍了,今天不就干成大事了嘛! 韩信很享受他的楚王生活,竟不留心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坐在龙椅上一直在盯着他。他毫不顾忌地收容项羽的昔日部下钟离昧,刘邦听说后立即命他逮捕钟离昧;韩信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大肆张扬,经常以一副土皇帝的样子四处巡察,前呼后拥带着一大帮人马护卫,俨然独立王国的君王。一桩桩、一件件,刘邦观察着,他由此确认了这个人的不安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巨大的隐患存在下去。 大约是韩信任楚王仅仅不满一年,刘邦接到接到了一封告发韩信想造反的上书,汉高祖认为收拾这头猛虎的机会来了,他采纳了陈平的计谋,以出游云梦泽作幌子,诱捕了韩信。 韩信被捕的过程还是蛮有戏剧色彩的。听说刘邦要来他的管界附近游云梦泽,韩信不是一点没有防范之心,他甚至觉得刘邦事情做得越来越过分,心里真有些想撕破脸举兵造反的冲动;转念一想咱也没做啥对不起他的事,他不至于下狠手吧?——侥幸心理再次害了韩信。考虑再三,韩信决定去迎驾晋见高祖,为了避免刘邦找茬,他提着好朋友钟离昧(已自杀身亡)的人头来见刘邦。韩信天真的想法是,你不是恨钟离昧吗,我把他的人头给你提来你总该放心了吧?刘邦根本没理会韩信手里血淋淋的人头,韩信一到,“令武士缚信,载后车。”立即下令武士拿下,捆绑起来扔到銮驾后面的副车上,押回洛阳。 韩信这时才如梦方醒,他想起了范阳辩士蒯通,想到了刚才出门时还在骂他“公非长者”——你真不是个有德性的人——的好友钟离昧。果然都让他们说中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看来真的是天下太平了,我韩信该让人家扔油锅里煮着吃了! 到洛阳后,刘邦又放了韩信,降为淮阴侯。翌年迁都长安,带着韩信一同到长安。 有一段历史公案这里有必要厘清,刘邦剥夺了韩信的领地,软禁在自己身边,刘邦到底想不想让韩信死?想,这样一个麻烦人物死了当然是最省心的事;刘邦愿不愿意自己亲手杀了韩信,不愿意,这是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都不愿草率去做的事情。为什么呢? 首先,刘邦登基不久,天下初创,这时候需要的是安抚百姓、稳定局面,最不希望看到的是再起波澜。其次,韩信为大汉立下的赫赫战功有目共睹,韩信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巍然高耸,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由高祖刘邦亲手杀死他的功臣,都会有损于天子宽大为怀的形象,都会使那些曾为他出生入死的臣子们心寒。第三,刘邦非常了解韩信这种人,留下来并非毫无价值,一旦边地蛮夷滋事,境内诸侯造反,韩信仍可让其披挂上阵。第四,高祖刘邦对韩信说到底心里还是存着一份愧疚。因此,刘邦对韩信,作为一个需要防范的危险人物是必然的,但头脑发热亲手杀了这位将军又是得不偿失的,是会让天下人诟病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采取这个下下策。 遗憾的是,韩信没有用心地去体察这一切。囚居长安城里,他被一肚子的委屈搅昏了头,仍然在一味地意气用事。——帝王那里也是需要台阶的呀。 韩信固执地以为刘邦就是妒忌他的军事才能,于是固执地坚持不合作、不就范、不服气,“常称病不朝从”,懒得上朝听命,整日闷闷不乐。“羞与绛、灌等列。”羞于跟周勃、灌婴等人站在一块儿。去了一趟樊哙家,樊哙对他毕恭毕敬,口称大王,“趋拜送迎”,给足了韩信面子,韩信出了樊府却口出狂言:“生乃与哙等为伍!”想不到我这辈子竟然跟樊哙这号人走到一起。——被恼怒不满冲昏头脑的韩信,此刻视所有人为敌,踢开了大多数,孤立起自己,这怎么可能赢得同情,换来支持,积聚东山再起的人脉与力量? 最令人费解的是他糊涂到要摆出一副与天子平起平坐的架势。有一天刘邦闲来无事,找韩信这个满腹委屈的淮阴侯来聊聊天,俩人聊起开国将领们的带兵能力,刘邦问韩信:你看我能统帅多少人马?韩信脱口而出:“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你也就能带个十万八万。刘邦又问:那你呢?韩信自负地回答:“臣多多而益善耳。”我带兵是越多越好,有多少人我能指挥多少人!刘邦实则已经心有不悦了,但仍装出一副笑脸说:既然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还被我给活捉了?——一般的世故,与上司不要去比能耐大小,即使上司提及此类话题,下属多以“上司无所不能、在下唯其如此”以搪塞,少有人像韩信这样给个棒槌就当针(真)的。韩信感觉刘邦在刺他的痛处,开口一句应对还差强人意,接着就又走样了:“陛下善将将”,你擅长驾驭将领,“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不过你之所以诱捕我,这是上天的安排,跟你的能力没有什么关系。 跟这样一位居人檐下尚不服输、不知趣的家伙,还有什么可聊的呢?刘邦冷笑着扬手:退下! 试想一下,如果韩信借着汉高祖心底尚存的那一点点愧疚和对其军事能力事实上的认可,做出个虚心与臣服的样子,暂且不说会再次被刘邦信任重用,起码可以消除他对自己的疑虑、担心与防范吧?当然,从推崇正直不屈的人品上论,似乎韩信的性格颇值得肯定。但刚正是针对邪恶而言的,我们既然已经司职于旗下,能把每一个上司都当作是邪恶的化身吗?既知其为恶,何以要投身? 分析韩信的心理,也许还有一种求公平的意思在作祟,即使面对帝王,他也要讲个公平合理,实事求是。民间不是一直流传着韩信教人公平分油的故事吗?——据说有一天,韩信骑马走在路上,看见两个人正在路边为分油发愁。这两个人面前摆着一只容量十斤的油篓子,里面装满了油;还有一只空的罐和一只空的葫芦,罐的容量是七斤,葫芦的容量是三斤。两个人要平分篓子里的十斤油,但手头没秤,一时不知怎么分才好。韩信勒马停下脚步,告诉这两人:“葫芦归罐罐归篓,二人分油回家走”。两位按照韩信的办法,倒腾了几次,果然很公平的每人提着五斤油回家去了。 六 人与人之间任何纠葛都有个度,一方越过了这个度,另一方必然会采取相应的手段,矛盾就可能朝着鱼死网破的局面发展。 韩信称病不朝,发发牢骚,这些都在刘邦所能容忍的限度内,毕竟功劳在身,威名远扬,一朝被囚心里不痛快,这都情有可原。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我这里大可不必较真,睁只眼闭只眼谁都过得去。韩信偏不按着刘邦的心意行事,不仅嘴上有怨言,他竟然真的付诸行动了。——韩信叛汉自立有很多机会,北上占领赵国时他可以,拥有广袤富庶的齐国时更是天赐良机,但他都因为犹豫而没有行动。“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等到天下太平了他却图谋叛逆,而且单单选了个自己被困于笼子里的时候。这就注定了他失败的结局。 刘邦任命陈豨为赵国丞相,派他去统领赵、代两地的军队。赴任就职前,陈豨来跟韩信告别,韩信打发开身边的人,拉着陈豨的手到院子去散步,——实施他的策反工作。韩信仰天长叹道:你这一去真让我担心哪,有句话想跟你说。陈豨说“唯将军令之”,你说吧大将军,我听你的。韩信说:你要去驻守的地方,那里聚集着全国最精锐的部队,而你又是皇帝的幸臣,——跟我当年一样,万一有人告你谋反,第一次皇帝肯定不会相信,第二次可就起疑心了,一旦第三次再有人告你,皇帝必然会发怒同时亲自率兵去讨伐你。假如真的出现这种情况,韩信抛出了他的计划:“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我会在京城起兵做你的内应,到时候天下就成我俩的了。 韩信构思得很美,很令人神往,可惜他终生没有弄明白、也从未用心去弄明白,人之成大事,需凭智慧、谋略,需周全筹划,需抓住时机,需拉帮结伙培育一定的势力,需做各种纷繁复杂的准备,有时还得布设下遮人耳目的幌子,等等等等。韩信身边既无智士为之谋划,平时也未作什么铺垫,且又摆出一副不肯就范的叛逆相,如今仅凭一种匹夫之勇,就想要颠覆刘邦的大汉江山社稷,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汉高祖十年(公元前197年),陈豨果然谋反,自立为代王。刘邦亲率大军前往平叛。韩信借口有病留在长安,暗中派人与陈豨联系,告诉陈豨放心大胆地干,韩某在京城鼎力相助。同时,韩信跟他的家奴们——实在是节骨眼上才发现没有人手啊——商量了一个办法,打算假传圣旨放出各个官邸做苦役的奴才和罪犯,集合起这些人,“欲发以袭吕后、太子”,带着这帮人去袭击吕后和太子,夺取汉王朝的政权。“部署已定,待豨报”,韩信安排妥当,在家里静等陈豨那边的好消息。办事粗枝大叶的韩信忘了,他家的后院正关着一位犯错待斩的门客,门客偷听到了他的密谋,很快就把信息传给其弟弟,弟弟连夜报告了吕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