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当今我国的文学虽然作品很多,创作很繁荣,但是比得上经典的作品很少。这话不能说没有一定道理。但实际上,每个时代能够流传下来,并传诸后世的经典也不是很多。《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这要归功于孔夫子。他老人家删诗三百。就是说收入《诗经》中的305首作品,是从上古无数的诗歌中选出来的。夏商周三代共历一千八百年,无论如何不止创作了三百多首诗歌。有些见于《古诗源》的诗歌就没有入选《诗经》。近年郭店发掘的竹简中,又发现有十多首未收入《诗经》的佚诗。可见,文学作品要成为经典,并不那么容易!自然,这不能作为我们今天可以不追求经典的理由。 那么,历史上的经典作品究竟给我们今天的作家有什么启示呢?这是颇值得加以深入讨论的问题。 一,要重视批评家、选家、选本的作用 我国文学种类繁多,诗、辞、歌、赋以迄各种散文、戏曲和小说。每类都留下一批堪称经典的作品。今天更有影视文学、报告文学和儿童文学诸多新的门类。近年长篇小说的创作,竟年达三四千部。数量确实惊人!我不倾向于认为今天的文学就没有作品成为经典的可能。而从历史上看,经典作品的形成,往往与优秀的批评家、选家和选本有很大关系。批评家一般应比普通读者有更高的鉴赏眼光,也比一般读者有更宽阔的阅读视野。批评本身就有褒优贬劣的功能,对广大读者起着阅读导向的作用。而优秀的选家实际上也是批评眼光很高的批评家,大多是历代文学修养高而又视野广阔的饱学之士。我们知道,没有孔子删诗,《诗经》就传不下来。没有昭明太子萧统主持编选,《文选》所选的文章也难以传世。我们还要感谢《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的编选者,没有他们的慧眼和努力,恐怕其中的诗文也难于成为公认的经典之作。当然,选家如果眼浊,那又另当别论。选本的功劳在于它已经选优汰劣。比如《文选》就不但继承了前人选集的成果,还大多以“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选列标准。这样就利于广泛传播,利于获得越来越多读者的认同。这里,读者的作用自不可轻视。事实上,只有经得起一代又一代读者都认可、都叫好的作品才能够成为经典。虽然读者的审美口味往往与作品的培养相关。但不同时代由于社会的变化,读者的口味也不断在变。在众口难调中,能被历代读者都看好的作品,必定有作品自身的原因。并非所有作品都能够被一代又一代读者所认同。文学史上不乏这样的例证。在某一时代走红的作品,到了另一时代,读者却弃之若敝屣!但真正具有很高文学性,具有很高艺术水平和思想水平的作品,即使一时被埋没,终归也会被后人所发现。而能够从浩如烟海的旧作中发现珍珠那样的作品,却也主要靠具有慧眼的批评家。因而,这就启示我们,必须加强文学批评,也必须提倡编选更多的文学选本。现代以来。像《新文学大系》这样的选本,对帮助其中许多作品成为经典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新中国初的“红色经典”被认可,与当时许多批评家的评论并非没有关系。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各项文学作品的评奖,有许多批评家参与评选,最后编集出版,也是有助于当今文学的经典化的。所以我们的出版社应该多出版些当代文学精选的选本。我相信,出版社多有批评眼光很高的编辑,当然,也可以请比较成熟的批评家参加编选。 二,要重视作品的文学性和作品文学语言的功力 经典作品所以会成为经典,从根本上说,自然跟文本自身的质量相关。首先跟文本的文学性和语言功力相关。 文学性虽非与文学的内容无关,却偏重于形式构成的完美。文学是语言符号的艺术,文学语言也是文学作品最可见的形式。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社会情境都靠语言去描绘。语言的美无疑对文学作品十分重要。文学语言不但要美,还得有独创性,要形式主义者所主张的“陌生化”。因为语言的词语或句式反复使用,用多了、用滥了,就会产生阅读的疲劳感,就会丧失新鲜的表现力。所以文学家必须讲究语言,讲究语言的精炼、形象和生动,讲究“陈言之务去”。俗话说,第一个把女人比做“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做“花”的是庸才,第三个把女人比做“花”的是蠢才。这说的就是同样的词语句式用多了,表现力会递减的例子。同样写离情愁绪,古今诗歌何止成千上万。李清照写出《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首词,别的不说,单看她的语言是多么出色!多么精炼、平白而又富于独创性!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但把愁的氛围渲染烘托出来,而且字词用法大胆,突破前人窠臼,用得极有创造性,从而也就极富表现力。此词写“愁”可谓独步千古,成为经典之作,跟她全词的用字造句都极讲究,非常生动、鲜明、贴切,完全分不开。当然,她的诗词有许多都成经典,跟那时她面对国破家亡的重大历史变故相关,她的愁既是个人的愁,也是家亡、国恨的愁。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但此词成为经典,得力于她的艺术表现和用词造句的文学功力,也是不容怀疑的。所有的经典文学作品,包括散文、戏剧、小说都如此。王勃《滕王阁序》、王实甫的《西厢记》、曹雪芹的《红楼梦》,人们同样可以举出语言多么精美的许多例子。《水浒传》中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其中的描写:却说第一拳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是开了个酱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第二拳打在眼眶眼梢,“打得眼陵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你看,又何等具体、生动、形象。文学的形式虽然不限于语言,但语言却是文学形式的第一要素。当今语言修辞的手段比古代远为丰富得多,这就给作家在语言运用方面创造了更大更自由的空间。我以为,语言好,这应是经典文学作品给予我们今天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启示。现在我们有些作者,下笔千言,汪洋恣肆,但语言拖沓、啰嗦,缺乏表现力,这样的作品自然难以成为经典。 其次,作品的结构也是构成文学性、文学作品美的重要因素。结构是作品内容与形式的桥梁,或者说是作品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的一种表现,是文学作品构思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也常常是构思独到的产物。构思与作品的内容紧密相关。经典作品大多写前人之未写,总在题材和主题方面有所开拓。而结构的独特和完美,对作品内容的表现关系尤大。我国古典文学讲究写文章要“豹头、猪肚、凤尾。”这其实指结构美的一种布局,讲的是文章的开头和结尾都要漂亮,中间的部分则需要内容扎实。前人讲戏剧的结构有“起、承、转、合”之说。指的是结构中要注意情节的波澜起伏,不应使情节平直发展,应有曲折,给人以峰回路转,使读者产生“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这符合多样统一的美学规律,也是前人艺术创造的经验之谈。所谓“一中有变,变中有一”。还有讲究结构的均匀、平衡、对称等等,也是结构美的规律。在大而复杂的作品里,结构尤为重要。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篇》中曾比之为“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清代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得更明白:“至于‘结构’二穿,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定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求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然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方能疾书于后。”茅盾在谈到我国古典长篇小说的构思时也指出:“如果拿建筑作比喻,一部长篇小说可以比作一座花园,花园内一处处楼台庭院各自成为独立完整的小单位,各有它的格局,这好比长篇小说的各章(回),各有重点、有高峰、自成局面;各有重点的各章错综相间,形成了整个小说波澜,也好比各个自成格局、个性不同的亭台、水榭、湖山石、花树等等,形成了整个花园的有雄伟也有幽雅,有辽阔也有曲折的局面。我以为我们的长篇古典小说就是依靠这种结构方法达到下列的目的:长到百万字却舒卷自如,大小故事纷纭杂综,然而安排得各得其所。”①(《漫谈文学的民族形式》,《茅盾评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90-291页。)长篇小说如此,短篇小说或戏剧、散文、诗歌又何尝不如此。当然,也有大才气的作家边写边进行结构的。遗憾的是,今天我们有些作家却很不重视作品的结构,或致作品结构松散,或致结构倚轻倚重,或致作品虎头蛇尾,毫无章法完整、均衡之美,这样,自然无助于它形成经典。 三,要重视作品内容的厚重与深刻 光语言好、结构好,艺术上颇完美,而内容不好或单薄,要成为经典作品恐怕也难。这方面,长篇小说像四大古典名着《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之成为经典,固然除了语言好、结构好,艺术追求高,还跟它们内容的厚重和深刻应分不开。读者从中不仅能认识许多生动的见所未见的人物形象,还能见识不同时代的历史画卷,包括不同时代的文化和人们的幻想。一首诗,一篇散文或短篇小说,在内容的厚重上尽管不能跟长篇小说比,但它们也不是不可能成为经典。这恐怕与作品创造了一定典型性分不开。也就是说,读者能够从作品里以小见大,以个别见一般、见普遍。一首爱情诗,如果能够写出普遍的人性,使不同的读者从中都因作品写得真实而受到感动,它也可能成为经典。如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诗虽短,却不失为经典,因为它非常出色地表现了恋爱的人们普遍具有的情思。鲁迅的《阿Q正传》和《祝福》都非长篇,但因塑造了阿Q和祥林嫂的鲜明生动的典型形象,使读者从中不仅看到两个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而且看到一整个历史时代。这样的作品,成为经典之作也就不奇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