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足他乡某地,那么留下的文字大多只能被称为游记,那些浮在走马观花的匆匆行程之上的,猎奇的异国情调和琐碎感性的个体体验,绝大部分来源于不同文化之间的误解和碰撞,这种“一次性”消费太过私人化,也许只对经历者本身有意义。一如德国谚语Einmal ist keinmal所暗示的那样,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相当于没有发生,米兰·昆德拉认为,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因为它再也没有升华或是扭转的可能。 而如果一个人,例如蒋勋,从1999年开始,先后十四次去过吴哥窟,且在未来还会延续,那么这个地方——柬埔寨的吴哥窟——对他来说就不再是“他乡”,而是心灵上的故乡。只有故乡才会有如斯魅力,仿佛手里牢牢地握着一条无形的丝带,远行的游子无论到了哪里都能感觉到内心被隐隐地牵动,促使他们一次次踏上魂牵梦萦的归乡之路。蒋勋为吴哥写下的这二十封信,不是游客轻佻无状的赞美,却是游子发自肺腑的共鸣,是一个理解吴哥的人给吴哥写下的,最美的情书。 蒋勋笔下的吴哥是美的,这种美不是浮光掠影般的视觉震撼之美,而是建立在对吴哥历史与现状、艺术和世俗、伟大与平凡的深刻理解之上的,更深层次的美。在吴哥宏大巍峨的庙宇面前,在吴哥血色金光的黎明面前,在吴哥被遗忘的废墟面前,甚至是在吴哥以乞讨为生的当地人面前……蒋勋一次次地感受到自己固有的价值取向和美学观念被不断冲击、刷新,他对美和文明的定义及认识,似乎在随着时空的转换不停地改变。这种不固定的流动让蒋勋感到欣喜,因为他发现自己从原有的文明桎梏之中挣脱开来,开始以纯粹的地球村村民的身份去感受所看到的一切。 琼·安德烈在《海边一年》里写到:“我们必须试着变得柔软,而非坚硬;流畅,而非拘谨;温柔,而非冷漠;发现,而非寻找。”吴哥的美,可以让日渐坚硬、拘谨、冷漠的人心,开始变得柔软、流畅和温柔起来,很多原本费心去寻找的答案,会发现原来就一直藏在身边。 蒋勋坦言:“吴哥窟是使我思考自己最多的地方。”多么奇怪!在震撼人心的美景之前,人往往会想到自己,“美的显现,使人欢欣鼓舞;美的显现,也使人忽然如见本心,沉默感伤,悲欣交集,无以名状。”吴哥好像宇宙中一个恒定的坐标,使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以它为参照物,重新修正和调试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和与他者之间的关系。 “吴哥窟我一去再去,我想在那里寻找什么?我只是想证明曾经优秀过的文明不会消失吗?而我们的文明呢?会被以后的人纪念吗?或者,我们只有生存,还没有创造文明?”吴哥被誉为建筑奇迹,在蒋勋看来,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巧夺天工举世无双,而是因为它的建筑者是如此透彻地领悟人性。他并不是在盖房子,而意在为这个城市留下属于心灵的空间,是“城中之城”,是短暂的肉身中永恒的心灵留白。游走在吴哥这个专属于心灵的空间之中,人们会更加自然地,在自觉不自觉之间开启一段悲欣交集的向心之旅,叩问关于永恒的形而上的问题。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称佛教雕塑是俗世的人们对理想人格状态的向往和表达,吴哥巴扬寺尖塔上一百多面静穆的微笑的雕刻的创造者大概也是如此,他用这些在吴哥无所不在的“高棉的微笑”向观者传递着这样的信念:“因为微笑,文明不会消失。”这是对文明的坚信,也是对人性的坚信。“我想,文明正是在宇宙天地山川之间,寻找人的定位吧!”蒋勋如是说。 蒋勋曾经发现在吴哥有小孩拿着《吴哥之美》的盗版书用蹩脚的英语叫卖:“五美元一本。”其他关于吴哥的书籍只卖一美元,这本称不上合格的游记的书,比正统的旅行类书籍要更受游客欢迎。大概是有太多的游客,都需要蒋勋的智慧指引他们一程,带他们领悟蕴藏在吴哥有限的“有”背后,那无限的“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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