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跟着周一良先生学读书
时间:2013-03-27 12:05来源: 作者:孟繁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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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锐先生所编这部《读书题记》,据卷前《出版说明》,系一良先生歿后,就家中藏书逐本辑录而成,2004年曾分四次(2~6期)在高校古委会主办的《中国典籍与文化》连载。此次是第一次结集出版。是书卷前无目录,卷后无索引,编排依繫题记年月,“多年份都有题记
西方有一句俗谚说,“不要带陌生人参观你的书房”(Nevershowyourstudytostrangers),意思是说,根据一个人的藏书,大致可以推想出这个人的阅读范围、志趣所在、情趣修养。中国也有一句古话说,“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意谓读一个人的文字,可据以想见这个人的学问、修养、腹笥、识见及气度来。海豚出版社新近出版周一良先生哲嗣周启锐先生整理的《周一良读书题记》,将一良先生1922年至2001年八十年间读书题记,都为一编。一良先生的这些读书题记,虽非其一生全部,仅系冰山一角,但吉光片羽,弥足珍贵,除反映其一代学人个人学术心得所感外,因文见本,对我们深层次了解这位前辈学人,了解学科学术发展轨迹,提供了最大便捷。
启锐先生所编这部《读书题记》,据卷前《出版说明》,系一良先生歿后,就家中藏书逐本辑录而成,2004年曾分四次(2~6期)在高校古委会主办的《中国典籍与文化》连载。此次是第一次结集出版。是书卷前无目录,卷后无索引,编排依繫题记年月,“多年份都有题记的按照内容重要程度辑入某年,仅有月份或年份都辑入该月份或年份的末尾,没有题记时间的辑录在全部最后”。所收主要是一良先生逝世后家中藏书有题记者(非批校类),一良先生生前为人假去或赠人之书,仅作部分徵集。记得原先曾见过一良先生少年时在津门读书、读帖题语,为景良先生所编电脑本《弢翁诗词存稿》之作题记,及晚年于敌伪时期刊物《中和》月刊上读书批注,寥寥数笔,颇见修养、旨趣及学问格局,此次均不见有收入,微叹可惜。
《读书题记》所收,近一半系“文革”后所题所记。整部书涉及读书随札、心得杂感、感旧伤往,也有部分叙写访书之亟、得书之乐、某一时段工作重点,内容极为丰富、翔实,可作一良先生别传看。这些题记,详尽而真实地反映出一良先生一生的治学经历,字里行间折射出其一生治学的曲折脉络,也反映出其一生思想变动的斑斑轨迹。
一良先生读书,一是肯下“笨”功夫,二是注重读书方法。他读书一般从最基本的原始文献、原始材料入手,网罗殆尽,进而尽力将有代表性的权威著述(包括工具书)一一悉心读过,每有心得,辄于书眉、书端手加批写。一良先生尝自谓:“一良藏书无珍本,但经校读批写后,便觉恋恋如故人,不忍舍弃之矣。”(1940年11月13日致傅斯年先生信)之后才是运用各种方法,勾勒问题,分析问题,研究问题。他自幼受过扎实的乾嘉考据学派训练,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深受熏染,有渊综广博的文史修养;青年时入燕京和后来留学哈佛,又有机会接受最一流的名师指导,接受过系统的近代西方学术和科学理论训练,并且掌握了多种语文作为工具;1950年后,又时刻注意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相结合,用以援入学术研究。加以家庭条件好,父亲是有名的藏书家,自己自幼喜好读书,因此眼界也比同时代的学人要宽得多。读他的文章和著作,每每感到既扎实详审,又能高屋建瓴把握问题,出入古今中外,于文献材料驾驭得心应手,读来非止“感佩”二字所可形容。这在他同时代的学人中,是极不多见的。他读书之“狠”之“笨”,在此部《读书题记》中时有体现。如《读书题记》页74《世说新语》条题记云:“朱笔为三十年代读书时所写,墨笔为四十年代手迹,铅笔则七十年代重读时所记也。”同页《例解日语词典》条题记:
周一良,一九五八年四月买于锡拉胡同。
在梁效学习班中,翻阅两过。第一遍摘记成语及谚语,第二遍注意拟生词及重叠词,同时摘记用汉字而意义全无关者。华人学日语,尤应特别记忆此中词汇,他日拟编一手册。七八年三月,一良记于红二楼。
一九七六年冬受审查期间,曾翻阅此书数遍,大得其意,时枝氏曾在汉城教书,与魏老(建功)为同僚。一九八六年四月,一良记。
读辞典尚能如是用功,他同时人中,恐怕也只有钱锺书先生可与之相比吧!此外再如124~125页所记《赋钞笺略》条,时年(1986年)他已七十四岁,犹“试背诵小赋”,令人钦讶。105页《敦煌变文集》条记:“周一良,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收到。八三年五月为写书仪考之二,重读一过,昔年所校殊嫌草。昔年只在夜阑灯下校读数卷,迄无暇全读,一九八三年夏,摆脱系务后,始得通读此九百馀页,时正拟草书仪之二也。六月十三挥汗记于燕东园廿四号楼下。”其对学问之锐意精进如此,要求如此,实在令后辈览此汗颜,折首宗法。
一良先生的读书方法和治学方法,过去他经常强调的有两个。第一个方法,是他时常援引西方人常说的“Readbetweenthelines”,中文可译为“读书得间”,主张读书要从书本身的字里行间去探寻其文献意义和历史真相,认为如此才会深得书之三昧,才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例如他做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特别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和《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所收他对魏晋南北朝史学现象、史学思想、南北史学异同研究诸篇,利用习见的材料,发现别人从未注意到的联系与问题,从现象深入本质,做出新鲜而令人折服、出乎意想之外又入乎意料之中的解释,这些可谓深得他所尊奉的陈寅恪先生治史精髓。《读书题记》118~119页,收有他题耑自著《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一书题记,云:“邵心恒(循正)兄挽陈援庵先生有联:‘校雠捐故技,不为乾嘉作殿军’,当时传诵。余之此著则‘愧为乾嘉作殿军’矣。”言下虽不无自负,但也是实况。此书价值,三十年来论之者多矣,可用“卓见洽闻,发明难言之意者多矣”一语以形容。如其中《魏书》札记“崔浩国史之狱”条,从崔浩修国史“备而不典”一词入手,对拓跋氏早期失国、乱伦等事,进行了细密的考证,指出:“太武帝之不满于崔浩,或尚有其他更深刻之原因,然国史之狱成为直接的原因,成为导火线者,当在于‘备而不典’之直笔,在于损害太武帝以及鲜卑贵族之自尊心也。”此文还对拓跋氏早期历史和世系做了详尽而周密的考述、辨析,北朝政治史、史学史上一大公案及北魏早期暧昧不明之皇统世系,一朝得以焕然冰释。日本学者川胜义雄教授在读到他的这些撰作后,由衷感叹道:“自来暧昧不明之北魏初期皇帝世系,可谓从此最后解决。三长制实施之效果,可以从人口统计如此明显看出,亦非意想所及。《三国志札记》诸条中之该博之知识与精密之考证,至为叹服。要之,实痛感我辈外国人终难与本国学者相匹敌耳。”称赞一良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札记》,“是卓越见解与渊深广博知识的精彩结晶,堪以名著相称”(周一良:《学术自述》,《郊叟曝言》72页)。
另外一种读书和治学方法,是他源自洪煨莲先生的“五W说”,进一步提出“六W说”。过去洪业先生在燕京大学为历史系学生开设“历史方法”课,告诫学生研究历史需要掌握五W:Who(何人)、When(何时)、Where(何处)、What(何事)、How(如何做)。一良先生深得其益,他说,“解放之后,我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学习历史唯物论,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研究历史,于是感到这五个W不够了。因为只有这五个方面,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所以我给同学谈学习历史的方法时,在介绍这五个W之后,补充说:还有一个最大的W,洪先生当年没有谈到,这就是Why——为什么”;“只有对于历史事件、历史现象做出解释,说明它为什么如此,讲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说出个道理,解答了为什么,才能算真正抓住了历史。”(周一良:《怎样使观点和材料相结合》,载《怎样写学术论文》,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66~67页)
此后一种研究方法,在一良先生的日本史研究及魏晋南北朝研究的方方面面,皆有体现。如《读书题记》167~168页所收《周一良学术论著自选集》一书,内中《关于明治维新的几个问题》、《新井白石论》、《说宛》等篇什,勾勒、分析问题深入浅出,如层层剥笋、拨云观月,不仅阐释具体事件、具体人物乃至词语变迁的经纬而道出其然,亦揭示其内在逻辑连系,究明发展的原动力而指出知其所以然,由而揭示出历史的真实面目,正本清源。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方面,再以《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为例,“《札记》除疏通语词本义之外,也尽力‘通古今之变’,对诸多历史表象背后的重大政治线索予以深究。例如‘刘义庆传之“世路艰难”与“不复跨马”’条,通过两段话语,揭示了宋文帝时身为宗室的临川王刘义庆在面临猜忌和诛杀时力图免祸之窘境,显示了‘元嘉之治’的光晕之下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之尖锐。又如‘曹氏司马氏之斗争’……等条,都包括长篇综论,对当时政治、军事、文化、制度发展中的一些重大关节点深入剖析”。(周一良:《学术自述》,《郊叟曝言》71~72页)这些都是与他广博的知识背景、良好的学术训练,及多年的治史心得密不可分的,此三者使得他能够在历史研究的空间纵横驰骋,并进而寻找到新的思考线索。
《读书题记》一书,在体现一良先生学术素养和学术训练的同时,也反映出他为人论学注重大端,取法乎上,心存仁厚的本性。在他笔下,虽有臧否,但绝无任何轻诋、谩骂的词句。此类例子甚多。如70页目加田诚译注本《世说新语》条题记云:“渡部武先生寄赠,一九七六年九月收到,一良。此书收到后即值毛主席逝世,未及阅读,以后又入‘梁效’学习班。到七八年九月间,写《魏晋南北朝史札记》,翻阅《世说》,始参考此中译文及注解。《世说》颇不易解,此书日语译文甚能体会原文语气,又以当代口语表达之,流畅易懂,极为难得。然不免有误解误译处,皆为标出,俟将来有机会与渡部武先生等一商榷也。七八年十月七日。”77页《滇绎》条题记:“次近人鸠集滇南故实之作,虽无罕见材料,然颇有用。七九年一月买于琉璃厂。”82页《梁巨川先生遗笔》条题记:“七九年九月买于琉璃厂。此人虽不免迂腐,而所论民国初年社会政治风气,亦不为无见,是以帮助说明辛亥革命之不彻底性也。”97页《笔谏》条题记:“此是善书性质,当时实为迂腐浅陋之作。然今日藉以考察百年前之思想及社会却颇有用。著者为满族武人,尤为罕见也。”虽皆有评骘,但均能见其大,且绝无一句谩骂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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