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洪水”
1974年8月3日,金村出现过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当地人称之“八·三洪水”。只要一提起此事,乡民数年之后仍惊魂未定。
1974年8月前后,大洲一带一连数日,大雨不停,溪水漫涨,原来村旁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突然变成了一条狂放不羁的“黄龙”,奔腾呼啸而下:溪上的木桥迅速冲垮;数年来辛苦砌成的堤堪一夜之间就被“黄龙”毁掉;洪水漫进村落,多数房屋、田地淹在水中;许多民居被洪水冲倒;多年来,依靠肩挑手砌,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大寨田”,霎间无影无踪;远远望去,山村、农田浸泡在一片黄色的汪洋中,能见到的只是村前一排巨树,在洪水中依然巍然屹立。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那场灾厄,多半是老天不照应,淫雨连绵,造成山洪瀑发;另一个因素却是“人为”的,那些年来人们不停地向大自然“索取”,不图“酬报”山林,大自然所给予的无情“惩罚”:村民们无休无止地砍伐山上的树木,成片的高大古树被砍倒,以换取年终可怜的“化红”。高山上的百年大树被砍下后,甚至连树根都刨挖出来当成柴火烧掉。光秃秃的山地,普遍地被改造成了“大寨田”,或者是种植番薯或者玉米之类的山地农作物,用以填饱肚子。块块梯田虽然可以种植粮食作物,却改变了浙西山区的生态环境;或者说,破坏了原有森林植被。当暴雨来临之时,土壤失去了树木植被的保护,山上的泥土随雨水冲进了溪沟,汇成的滚滚泥流,又摧毁了村庄、田野。
当“代课老师”
有一次,金村小学的一位老师病倒了。据说,他家的负担太重,长期营养不良而积劳成疾。学校需要安排一个人代课,管知青的刘大伯,也就是“金村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刘际亮便说:“还是小龚去吧,他人老实”----随意的一句话,或许就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此后,凡“村小”有事,大队便安排我去代课,一时,便成了随叫随到的“替补老师”。
刘大伯虽然不是支书,也不是大队革委会头儿,但是他那个头衔“贫管会主任”却是直接管理金村学校和知识青年的。虽说这个职务不拿工资,也不计“工分”,也无什么“特权”,但是他在村中辈分较大,又顶着“主任”的官衔,说话还是蛮管用的。
“捉刀”
有一次,梅城评“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大队支书识字不多,按传统,村小老师向有“捉刀”义务。那一阵子,我刚巧在村小代课,这个任务便落到我身上了,别的老师对于写总结之类的额外负担,多很“头疼”,而我对此倒蛮有兴趣的。
于是,由我起草代写了一个汇报,现在回想起来,那篇报告大致是这样写的:金村干部和贫下中农在党支部的领导下,通过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认识到保护森林资源的重要性。村子虽地处偏僻,但是森林资源丰富。村民在支书的领导下,依靠集体力量,一边砍伐树木,一边开荒种地植树造林,不仅提高了收入,而且还造福于子孙后代云云。
未料,此报告送上后竟得到好评,也许这个报告点到浙西山区普遍存在的“穴点”上了,村民经过“八·三洪水”的教训,懂得了改造生态自然的重要性。
没想到,金村大队居然被评上了“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
大洲原本就是全县最偏僻的几个公社之一,金村也是一个远离城镇的自然村,自古至今都没有被县官看重过。以前几任老师也替支书捉刀,反映多数“只是完成交差的任务”,并未引起什么反应。
这一次,总算给了村干部们一个大大的“露脸”机会,村民对我不由刮目相看。
“先进事迹报告团”
金村被评上了“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后,上面还组织了一个“先进事迹报告团”,各个“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派出人员到各公社去巡回宣讲,由县区领导领队。
各个“先进集体”代表所讲的内容重点各不相同,金村主要是讲如何保护森林资源、如何保护植被。当然,其他人讲的主题各有侧重,有的人宣讲“如何做好计划生育工作”,有的人讲“如何刻苦认真、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有的人讲如何做好农田基本工作等等,不一而论。金村的那份报告署名是大队卢支书,原本报告团是要卢支书亲自去巡回演讲的。
但是,卢支书推说“太忙,抽不出时间”,我作为“知青”、“村小教师”、那份报告的起草者,当仁不让的成了报告团的成员。其实,那一次,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几乎走遍了梅城区的各个乡镇村落,诸如,马目、乾潭、三河、大洋等公社,令我对整个梅城地区有了一个“鸟瞰式”的了解。可以说,这次巡回演讲对我以后的工作不无益处。
“宣讲”
其实,到各乡村去宣讲也很简单,只要照本宣读就行了,费不了什么神。
听众多是各公社、大队、小队的领导、中小学师生等等。我们到达以前,区委正式行文到各公社,安排了日程表,某日到某公社,由公社广播站事先通知相关人员出席。
乡间每次开会,干部有“开会拿工分”之说,既然是上级叫开会,不能不去,再说开会有工分拿,而且还有会议的“误餐补贴”。无非是带一张耳朵去坐着听听而已,何乐而不为呢?因而,每次上台宣讲,礼堂里听众总是济济一堂。
不过,到各公社去巡回宣讲,当天是赶不回来的,需要住在所在地。如果公社驻地有招待所,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住招待所,所需费用拿回来报销。但是,有的公社没有招待所或旅馆,就由当地公社干部分摊住到各乡民家中去。
当然,领队的县区领导住在支书家里,我们这些宣讲人员,被安排在各农户家中,食宿也多由所在农户安排。一般来说,被安排的那一个农家,对于这个农户是一件“相当荣耀”的事。如果某位领导住在某位乡民家,这位领导干部曾有过什么“指示”,做了些什么事,多会成为日后这家农户长久的议论话题。
马目“竹叶鱼”
尽管按照县里统一规定标准付的钱款、粮票相当少。但是,轮到住在那家农户,那家农户便会尽其可能,拿出好酒好菜款待。再说,来的都是客,建德人向有好客传统。
我住在马目农家吃到当地一盆名菜,叫做“咸菜竹叶鱼”迄今记忆犹新。马目是梅城的一个公社,那里有一种很著名的小鱼,体形细长微扁,形若竹叶,村民称作“竹叶鱼”。
我住在那家农户,伙食也安排在那家,吃了这款咸菜竹叶鱼后,深感鲜嫩骨软,且少鱼腥,虽是农家菜,其味却胜于大饭店,宣讲团中知青吃后,个个夸口不绝。
这是一种马目乡间特有的小鱼,色青,无鳞,体瘦,略有斑纹,大小若片片竹叶,多出现在高山深潭的碧溪之中,那里水质清澈,无污染,适宜于竹叶鱼生长。
我们的到来,乡民特地捕捉此鱼加餐,我到灶间去看过制作方法:农妇在锅中放食油少许,将此鱼略烘熟,呈黄色,然后,置咸菜于其中,稍炒,便可以出锅了。此鱼口感甚佳,肉特嫩,味特鲜,无须加味精,就相当可口了。
乡民说,也有人将竹叶鱼煮成鱼汤,此鱼汤就是不放生姜、料酒等作料,也无鱼腥味。据马目人说,制作此鱼的方法甚多,也有人加酱油、糖、料酒等油煎红烧,但是味道大为逊色,不如用咸菜煎烧好吃,这样才可以吃出竹叶鱼的本味。
陈硕真的故事
竹叶鱼,其鱼外形酷似细长的青竹叶而得,乡民还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马目,濒临新安江,背山面江,地势不同寻常。建德一带乡间流传着许多义军陈硕真的传说,唐代,淳安女子陈硕真率众举事,自称“文佳皇帝”,占睦州,克歙州,攻婺州。永徽四年(653)某日,陈硕真兵败,撤退到马目。其部下固守江岸,等待援军。
未久,大军就断了炊。山边有一条小溪,清泉蜿蜒,潺潺不断,流入江中。
一日,陈硕真到江边巡视,只见水中有无数野鱼,轻盈地在溪水里游来游去,大喜,下令士兵将游鱼捞上来充饥。未料,士兵捞上来的不是鱼,竟是片片竹叶。
陈硕真大怒,拔出身上的佩剑,挥剑向身边的翠竹枝叶劈去,说道:“人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吾陈硕真起事以来,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为黎民百姓兴兵作战,出生入死,人说,天无绝人之路,苍天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话声刚落,只见落入溪中的竹叶皆成活鱼,跳出江面。兵士们纷纷下水捕捞。当晚,士兵将鱼煮熟了,饱餐一顿后,士气大振。
是夜,陈硕真率领众将士乘敌军不备,一鼓作气,突出重围。
乡民为何称此鱼为“竹叶鱼”,还有一个传说,在天灾人祸的日子里,浙西一带山民生活异常贫困,缺衣少食,穷困潦倒。一日,观音菩萨到人间察访民情,见山人依靠采集野菜、野果为生,个个面黄肌瘦,食不果腹。观音菩萨顿生仁慈怜悯之心,随手采摘了一大把竹叶抛洒在水中。片刻之后,溪中的竹叶便变成了条条小鱼,在水中游荡,人们纷纷下水捕捞。因而,这种形似竹叶的小鱼又被叫做“救命鱼”。
“民办”老师
未久,金村学校凑巧有个“代课转民办教师”的指标,尽管当时也有几个人眼红,也有别的知青在领导那里咕咕噜噜的说:“他是黑六类子女,反而有照顾”云云。
但是,我还是顺理成章地成了正式“民办老师”。
所谓民办教师,又称“民办公助”,一个很奇特的位置,当时乡下学校却相当普遍。月薪28元,一半工资由国家拨给,另一半由生产大队在集体资金中补助。
我马上写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亲,他们也挺高兴的,因为我毕竟能够“自立”了。在我没有当老师之前,父母怕我在农村劳动太辛苦,如果吃不好,会影响健康,总是熬熬省省,每月从父亲的工资中给我汇十元钱来当生活费。
现在,我清楚地告诉他们,我有固定收入了,可以“自力更生”,不必再给我寄钱了。
虽然那时正处于“十年动乱时期”,作为教师并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但是,对于乡民来说,“村小老师”,仍然是一个颇受人关注的职位。老师不须一定要下田干活,不需要饱受日晒雨淋煎熬;有固定的收入和作息时间;手上戴着手表,在村里优哉悠哉地走来走去。许多村民将村小老师等同公社干部来看。
放学后,老师出村办事,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便会问:“某老师,现在几点了?”
老师便会扬起胳臂,说道:“现在11点多了,该回去吃晌午饭了。”
对于那时的人来说,手表是一件极为稀罕昂贵的物品。乡民眼中,只有公社干部与“村小”老师才配佩戴。记得父亲当年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价钱是120元人民币。如果折算起来,我每月工资28元,几乎要四个多月不吃不喝,才能凑足这个“庞大”的数目。
金村学校
对于附近村庄来说,金村是一个大村落,小学一至三年级为“复式班”。所说的“复式班”,也就是一个班有三个年级。教室里,学生按年级分别坐成三排,只有一位老师。老师先给一年级讲课,布置做作业;然后,再给二年级讲课,三年级学生在外面活动,这样三个年级的学生周而复始,轮番交替授课、做作业、课外活动。不过,等到了四、五年级的时候,学生便要“分班”。因为邻村几个复式班的学生要上四年级了,他们都要转到金村来上课。
这是一个看来很奇特的学校,但是,当时乡村中却相当普遍。除了一至三年级为“复式班”外,四至五年级为单个成班级外,还有班叫做“初中戴帽班”。所谓“戴帽”,也就是除了小学之外,还要加上二个初中年级的班级。我那几年在初中班教语文、史、地等科目(图2)。现在想起来,乡下小朋友纯真朴素、天真,虽是文革期间,他们也不像城里的学生那么“凶狠”,还算是相当尊重的。不会如动不动就对教师说粗话、动手脚。小时,看过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对她们的教书生涯挺羡慕,现在自己竟然也成了乡村教师了。
坦率地说,那些年来我与他们相处的日子还真是蛮开心的,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后来,就要回城时,每当想起金村小学的生活,还真有几分留恋。
每天除上课外,春天,跟着小孩们到溪里去捉石斑鱼;秋后,到松树林里捡“松树笋”(平菇);晚上,听听收音机排遣寂寞,慢慢地打发日子;寒暑假还可以回杭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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