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的写作缘起,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就是韩少功当年在湖南汨罗县挂职做县委书记的时候发现,任何一个“知识分子”挂职到汨罗县这种地方就没办法工作。为什么呢?因为当地老百姓说的话和你说的话不一样,语言的区分,一下子就造成你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现代语言学的重要奠基者、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说,语言是一种制度。比如狗念gǒu还是念dog,这本来是任意的,但是一旦纳入到固定的语言系统和语音关系,它就不是任意的了,另一种说法就被排除了。语言制度,和其他一切制度一样,它首先是一个排除的机制。我们的现代汉语普通话就是这样,它首先排除了方言的合法性。 其次是“言文一致”这种现代的说法。所谓言与文一致,言是表现“文”的,那什么是文?文首先就是文人,现代意义上的文人,也就是以现代知识分子为主干和基础的“社会精英”,因而所谓现代的“言”,其实就是精英的自我表现,是社会精英的声音,起码是社会精英的声音压倒性的表现。也就是说,现代以来作家们对于所谓“现代性自我”的想象、近乎病态的追求,并不是突然出现的,也不是由于什么政治的挫折而形成的,从根本上说,就是通过这种“言文一致”的现代制度的确立才产生并得到保障的。这种“言文一致”更是一种排斥性的制度,它认为下层老百姓“无文”、“无心”,即没有深度的自我,非理性,因而也就无言,他们的话没有合法性,既听不懂,也不值得听,不可理解,是暴民政治的温床。 在这个意义上,《马桥词典》所做的,首先是类似于民俗学和文化民主的工作,这种写作是为了使得那些由于被视为“方言”而逐渐遭到排除、压抑的人类精神活动得以重新复兴,并获得权力。 正是《马桥词典》提示了我们一个常识: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是用一种特殊的语言所写出来的,就是“中文系的语言”,它是我们北京大学中文系(五四时代叫国文系)的文学教授和语言学教授联手发明的,是表现那一代欧化的知识分子的“自我”的。我们中文系规定“新文学”必须按这种具有文学性的“标准话”来写,否则你就不是“文学”。于是任何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都不得不把他的家乡话翻译成普通话。 话剧导演田沁鑫说,中国话剧一百年了,但什么是“中国话剧”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因为什么是“中国话”这个先决性的问题首先没解决。现在的话剧演员说的话,是“人艺的话”,不是中国话,连北京话都不是。田沁鑫的戏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她坐在下面看,忽然就悟出了这番道理,因为我们现在的话剧演员说话,其实用的是苏联发声法培养出来的假嗓子朗诵,那叫中国话吗?叫中国音吗?所谓现代科学发声法,所谓科学发音,就是苏联发声法或者西洋发声法的产物。不仅话剧如此,歌剧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当年在延安排中国歌剧《白毛女》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但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现在的歌唱家,都是用试唱练耳这种打着“科学”名目登堂入室的西洋唱法训练出来的,又怎么能叫民族唱法呢? 所以,纯文学也好,话剧也好,歌剧也好,“民族唱法”也好,统统都是学校里面搞出来的,是精英的东西,是制度的产物。我们整个现代文化的基础,说穿了其实就是现代知识分子文化,我们的知识制度也是一个以现代知识分子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制度,这在这个制度的最深层——言文一致——之中就被奠定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提出了方言和文学语言关系的问题,触动了我们的文化如何被制度化的基础。 结语 如果说90年代是20世纪的终结,那么这个“终结”就表现为以“大写的人”为表现对象的文化、文学制度的危机,而只有在这种抽象的自我、抽象的人的话语面临危机的时刻,我们才能发现作为“类本质的人”,正在分化为不同的区域和阶层的人,分化为中国人和法国人,分化为具体的人、现实中活着的人。正是这样,我们才能看到真实的历史与现实。也只有在独霸天下的人文主义意识形态面临危机的时刻,我们才能真正去展望一个文学自由的时代。所以说,这种危机也是危中之机吧。 (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文采访、责任编辑张亮原载:《绿叶》2008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