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探讨的问题,是关于诗歌里的讲述。 所谓诗歌里的讲述,在讲这个话题之前,我们要提到一个概念,就是有人说,任何一首诗都是一首叙事诗。虽然这个观点有点偏激,但他涉及的一个概念是对的,那就是任何一首诗里,都有讲述的成分。这讲述可长可短,可以是通篇下来,也可以只是惊鸿一瞥。但只要是成熟的诗歌,都不可能脱离讲述而存在,不可能只有内心语言的表达 关于讲述,也就是叙事的过程,在诗歌里是一个比较大的话题。但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包括了情节,(哪怕是极短暂的一个动作也算)或是包括了场景的叙述过程,一般而言,这两者都是同时存在的。像荷马史诗那样的标准叙事诗就不提了,单看我们中国的一些古典诗歌就可以看到讲述的过程一直贯穿始终,比如说诗经里大家都很熟悉的《子衿》、《蒹葭》、《关雎》、《黄鸟》、《氓》……这些都有比较明显的讲述动作。 又比如说离骚,那更是极其完整统一的叙述下来。又比如说古诗十九首,基本上一首一个故事。又比如说李白的那些古风,将进酒、蜀道难……杜甫的三吏三别,这些大家都熟到快烂了,应该大致清楚了。 那么,在现代诗中,讲述这一动作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如果说在中国的现代诗成熟之前,大家使用讲述,还有摆事实讲道理的目的,树立一个情绪的靶子,好抒情,那么到了现在,中国的现代诗逐渐成熟的过程中,讲述的作用就慢慢地丰富和发展起来,细分来说可以分为很多种,但从讲述内容上看,可以归为两类,一种是完整讲述,一种是片段讲述。 所谓完整讲述,也就是诗歌把一个故事,或者一个情节从头到尾讲完了,情节结束,诗歌差不多也结束。这样的例子之前存在于许多叙事诗中,到后来,很多抒情诗也借用了这一手法。 看一首诗: 《两僧传》 ◎陈先发
村东头有个七十多岁的哑巴老头
四处偷盗,然后去城里声色犬马
一天清晨
有个僧人跪在他的门口。头上全是露水
他说:“你为什么拆掉我的庙呢?
我乞讨了四十一年,才建起它。
我从饿虎,变成榆树,再变成人,
才建起了它。
为了节省一口饭的钱,
我的胃里塞了几条河的砂子。
现在,
你杀掉我吧。”
哑巴老头看也没看他一眼,
又去城里寻欢作乐了
他再也不愿回到村里。今天他老病交加
奄奄一息睡在街头
僧人仍跪在空房子前。几个月了。
乡亲们东一口、西一口地救活着他。
“他们两个都快死了”
一个老亲戚在我的书房痛哭流涕
是啊。
可我早已失去救人、埋人的力气
我活着却早已不会加固自己。
我糊里糊涂的脸上在剥漆
漫长的夏季。我度日如年
我是我自己日渐衰老的玩偶
这应该是一个很明显的完整讲述。
那么,完整讲述有什么好处呢?
首先,完整讲述有助于通过故事情节的构建,人物形象的树立,来完成自己要说的内容。在这里要说一句,不管是哪种讲述,讲述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抒情,而非叙事,叙事是其他文体的活。那么,即使是完整讲述,他在这里要表达的,也是因此而诞生,或者因此而构建的某种情绪。
其次,完整讲述对于读者来说,读者更容易进入,也更容易接受。因为从头看下来,读者就好像在看一篇小说,对于作者要表达的情绪、心里,先前在阅读的过程中都已经有了准备,等到冲突出现时,读者会很容易入戏,不会存在太多的茫然。
第三,完整讲述因为其内容很多,所以很容易进行双关或者隐喻的赋予。要知道,完整讲述不一定讲的都是现实,也可能会是作者的想象和编造,只是作者完整讲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不定就是荒诞派的呢,在这样的荒诞构建中,作者可以很轻易的加入自己的情绪,对某种事物的理解,以隐喻的形式,或是双关,或是通过更抽象一些的意象体系。
那么,我们看刚才发的陈先发的那首很长的诗。题目叫做两僧传,但诗歌里只出现了一个和尚,这是为什么?
在看注解之前,我们可以发挥想象力,有几种解释,和尚和那个哑巴老头,成为两僧,哑巴老头代表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又或者“我”是另一个僧人,又或者那个和尚和和尚的内心都是僧人。
在这首诗下面还有一行注解:“此诗献给我的曾祖母。她乞讨数十年在桐城县孔镇建起“迎水庵”。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中被毁。”
那么,看完注解之后,我们又可以猜测,是不是曾祖母也是其中一“僧”呢。那么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以肯定,这首诗,既是写实,又有隐喻的成分在内。这隐喻很是自然,相比同题材其他的诗歌来说,这样的写法我们比较容易进入诗歌内部。
那么,这个叙述的过程,我们看到,非常的完整,不仅有背景介绍,还有故事后续。而且看完以后,我们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到那个和尚的痛苦和“我”的无力,至于“我”的无力,这里又有一个问题,“我”在这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的理解是,那座被拆掉的庙,因为从这里“我活着却早已不会加固自己。/我糊里糊涂的脸上在剥漆”的字面讲述来看,这就是一座破庙而已。
那么,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把几个元素带入其中,僧人建了庙,又被拆了,心血付之一炬,相当痛苦,庙宇也无能为力。这是最粗浅的一层表述。
再往深层看,结合注释,我们很容易判断,僧人代表的是“曾祖母”,哑巴老头代表的是暴民,或者是这个操蛋的社会,那么我既是“庙”又是“我自己”。这又是深一层的剖析了,重点落在:我既是“庙”又是“我自己”上,注意看这里的双重隐喻所表达的庞大内容:
“他们两个都快死了”
一个老亲戚在我的书房痛哭流涕
——(一种陈述)
是啊。
可我早已失去救人、埋人的力气
——自责,自责的是什么呢,自责无法吧一手缔造他的“僧人”(曾祖母)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或者令其沉湎
我活着却早已不会加固自己。
我糊里糊涂的脸上在剥漆
——“我”活着的状态
漫长的夏季。我度日如年
我是我自己日渐衰老的玩偶
——对于“我”的精神现状的一种总结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看出了痛苦,这痛苦不再在僧人一方,而是在被比作“庙宇”,但实际上又被比回为“我”的痛苦。这种手法,先是通过前文的情节讲述,给出一个情节框架,然后把自己的元素代入进去,使自己即具有了自己的“人性”,又具有了物象在情节内被赋予和自身携带的精神特质,两相交叉,复杂而立体的诗意就站立起来了。
那么,关于诗歌的完整讲述,大概有这个概念了吧?那么我们看看,什么叫片段讲述。
所谓片段讲述,相对完整讲述而言的,片段讲述就是说,讲述的内容并非是完整的情节,而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就像是镜头的一个特写。而且这种片段并非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可能在跨度上会很大,但画面清晰、冲突感强,给读者的印象深刻。
因为片段讲述的自由性和跳跃性很厉害,那么,就一定要有一点限制,否则就彻底解体了。那么,这里的限制,就是一条线索,或者是逻辑上的,或者是事件上的,或者是许多画面的共通点,但不管这条线索是由什么构成,他最终都要通向诗歌的核心,那就是这首诗要表达的内容,也因为这一点,对于这种片段讲述,我们找准线索之后,就很容易看懂,也很容易由此判断其质量
那么,我给大家看一首片段讲述的佳作吧:
《周年》
今夜,写诗是轻浮的……
——写于持续震撼中的5.12大地震
◎朵渔
今夜,大地轻摇,石头
离开了山坡,莽原敞开了伤口……
半个亚洲眩晕,半个亚洲
找不到悲哀的理由
想想,太轻浮了,这一切
在一张西部地图前,上海
是轻浮的,在伟大的废墟旁
论功行赏的将军
是轻浮的,还有哽咽的县长
机械是轻浮的,面对那自坟墓中
伸出的小手,水泥,水泥是轻浮的
赤裸的水泥,掩盖了她美丽的脸
啊,轻浮……请不要在他的头上
动土,不要在她的骨头上钉钉子
不要用他的书包盛碎片!不要
把她美丽的脚踝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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