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历史有几个至今无法解开之谜,其中一个是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在195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究竟是被迫的,还是自觉的?如果二者兼而有之,那么,在什么层面上是不自愿的,在什么意义上又有自觉的成分? 这些年,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研究出版了若干,最新的着作,便是陈徒手的《故国人民有所思》。作者之前有过一本脍炙人口的《人有病,天知否》,如今这本新着,延续其一贯的风格,书名首先就起得好,从毛泽东诗词中觅来的妙句。
一个政权的合法性,从其与读书人的关系便可窥见全豹。建国之后,让毛泽东最头痛的,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几百万知识分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毛泽东习惯将知识分子比喻为一根轻飘飘、随处飘荡的羽毛,最终不是依附于资产阶级的皮上,就是皈依于无产阶级工农大众。他知道,像斯大林那样,仅仅靠肃反和暴力,征服得了读书人的身体,赢不了他们的心。延安整风运动的巨大成功,让毛泽东总结出一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攻心之术。于是,整个五十年代,针对知识分子的,不是某个特定的政治运动,而是一连串排山倒海、接踵而来的运动组合拳:1949年,北京高校部分教授的政治学习运动;1950年,清理亲美、崇美、恐美思想运动;1951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运动;1952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1953年,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运动;1954年,批判俞平伯、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运动;1955年,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1957年,反右运动。其间除了1956年有过一段短暂的“早春”之外,大部分历史岁月,知识分子都在运动的漩涡中挣扎、浮沉,直至反右运动完全没顶、沉没。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运动来了,千钧万力,任谁也抵抗不住。以往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研究,多侧重其外力强制的一面。“强制说”固然简单明快,却也有一些现象无法解说。比如,思想改造运动,最初乃是由北大校长马寅初主动向中央提议,后来被周恩来采纳,发展为全面的知识分子“洗澡”运动。再比如,梁漱溟早在1953年就被打倒,被视为反动透顶,脑袋像花岗石一样顽固不冥,无须再费力改造,只是作为反面教员在政协中养起来。然而,偏偏这个梁漱溟,晚年却致力于打通马列主义与儒家思想的任督二脉,在1959年主动撰写长文歌颂大跃进是“人类创造力的大发挥大表现”.而在傅雷、沈从文等人的私密家信之中,由衷崇敬毛泽东、赞扬新政权、自我忏悔乃至自轻自贱的词句比比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或许,我们可以用心理学的心理防御机制获得一个现成的解释:当一个人受到强迫和侮辱之后,其心理防御机制会不自觉地将被迫调整为主动,以减轻内心的焦虑。就像一个人被羞辱了,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索性说自己其实是自愿的。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也是
如此,为了维护自尊的体面,将原先强制性的“洗脑”演化为自觉的意识。这一解释,从常识而言相当痛快,对于某些个案来说也有其道理,但从知识分子整体而言,不免过于简单化,有思想偷懒之嫌。
雷霆万钧之泰山压顶之下,知识分子如惊弓之鸟,各奔东西,急剧分化。运动的积极分子和顽固抗拒者,通常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诚惶诚恐,顺势而行。多数知识分子的态度,我称之为“自觉而不自愿”.按照着名哲学家冯契先生的说法,自觉,是理性的品格,自愿,是意志的品格,属于两个不同的层面。对于思想改造运动,大部分知识分子在意志上是不情愿的,被迫接受新的意识形态话语,尤其是被迫自我检讨,然而,在理性的层面,其中相当一批知识分子,却有着试图了解新意识形态、反省原有立场的理性自觉。人,本来就是古怪的精灵,大脑与心灵、理性与意志之间的错位和打架,原是寻常之事,何况读过一点书、情感更为敏感细腻的知识分子,更是复杂的两腿动物,无法用非黑即白的简单尺子去度量他们。
先说意志上的不自愿。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与此前后的批判运动不同,涉及教育、出版、科技、文艺各界,人人洗澡,个个过关,只要是读过书的,便无所逃避于其间。与思想改造运动同时配套的,还有土地改革运动、“三反”“五反”运动和内部的“清理中层”.若有违抗,很有可能划入更可怕的专政对象。国家机器、主流舆论和群众运动,给知识分子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政治压力。
《故国人民有所思》所依据的史料,基本是当年组织系统的内部文件和情况汇报,其中披露了运动策划者与组织者的动机和谋略。北京市委布置“烧教授”的计划,提出要对他们“猛火攻、慢火炖”,“打破情面、打下架子、打下尾巴”.知识分子是否愿意接受改造,检讨得是否深刻彻底,不仅与政治划线有关,还涉及切身利益。职称评定以政治立场挂帅,文件明确规定:“政治态度划为中右的,或虽划为中中,但表现一般或倾向落后的教师,一般地不考虑提升职务。”而那些政治上不可靠、对新政权有疏离感的教授,索性借院系调整之际,将他们调离京城,到偏远省份任教。
当然,有大棒子,也有胡萝卜。1952年前后,国家将知识分子纳入国家的干部编制,全部包养下来,让其没有衣食之忧,甚至让少数高级知识分子享受超等待遇。京津地区一级教授的工资三百四十五元,而当时小助教收入,最低的五十六元。谁是一级、二级教授,谁是三级、四级教授,除学术水准之外,政治态度是更重要的考量。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冯友兰第一次教授评级,只评到四级,后来拼命检讨,努力表现,才转为一级教授。
马寅初先生是思想改造的始作俑者,他的原初想法不过是一场学习运动,让教师们聚在一起,领会马列主义而已。但一旦被组织接过去,便变为人人检讨、相互揭发的“洗澡”运动。戕害中国半个世纪之久的检讨文化、大批判文化从此在读书人当中扎根发酵,危害无穷。二十年前北京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其中有一段情节,街道大妈嘲笑当老师的邻居:“知识分子?不会写检讨的还叫知识分子?”1949年之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大部分精力不是用于研究学问,而是不断地写检讨,想办法如何在运动中过关。最近,一百二十万字的《李慎之的检讨书》正式出版,捧在手里两大厚本,读者的心情却比书还沉重:在那些风雨如晦的岁月之中,中国的知识分子究竟在干些什么?假如没有接踵而至的各种政治运动,诺贝尔奖大概早就成为囊中之物了。
真正的读书人对权力与金钱的兴趣不浓,他们最在乎的是面子,面子与人格尊严有关,这是读书人最得以自重之处。最近南京大学的校园话剧《蒋公的面子》在全国大红大紫,解玺璋先生的评论很精彩:蒋介石未必在意自己的面子,更不在乎文人是否给自己面子,“倒是真拿自己面子当回事的,几个文人而已”.然而,思想改造运动首先要扫荡的,就是文化人的面子。让那些平时令人尊重的大教授“洗小盆”(教研室里检讨)、“洗中盆”(全系师生面前检讨)、“洗大盆”(在大礼堂里全校检讨),在众多学生、同事面前,公开交代自己的反动历史、丑陋思想,用最不堪的语言数落自己、作践自己。对于爱面子的读书人来说,真可谓生不如死。难怪几次全校检讨都没有通过的冯友兰、金岳霖私下见面,两人抱头痛哭。
自我作践还不算难事,只要痛下决心,脸皮厚就行。最难的,还要揭发批判别人,不仅揭发批判,而且还要比谁的调子高、语言毒、态度狠。读思想改造运动的史料,最让我感慨的,还不是组织上的严厉,而是知识分子同道间的自相攻击。梁漱溟在大会上要求给一个自我辩白的机会,台上的毛泽东默许了,却被底下的民主党派同仁一片怒吼轰下了台。同事之间、师生之间、朋友之间,乃至夫妻之间、父子之间的揭发,连客厅里、饭桌边、床笫上的私密话都被抛出来了。儒家传统的私德伦理被神圣的革命道义论抹杀,从此,知识分子之间,除了革命公义之外,再无私情可言。人是不大容易被陌生人伤害的,而最容易伤害你的,正是你最在乎、有私人情感的朋友和亲人。然而,在强大的“利维坦”面前,人人自危,个个欲苟全性命。人性其实差别不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好的制度环境可以激发人性之善,而反之却让天使变成魔鬼。所谓的政治运动,实际是知识分子自己整自己的运动,或者借刀杀人,或者卖友保身,先将仇敌抛出去,随之将朋友推入火坑,最后轮到了自己。
在《故国人民有所思》一书中,触目皆是这类例子。大学共同体本来是一个以学术权威为中心的礼治共同体,然而运动颠覆了原本的共同体秩序,不断鼓励学生向老师挑战,青年教师向老一辈学者发难。冯友兰的发言被年轻人一再打断,还被指着鼻子警告:“我提醒你注意”如何如何。北大化学系傅鹰教授身为副校长,但在系里得不到尊重,化学系总支屡屡向傅鹰挑衅,试图在人事、学术、教学上由总支独揽大权。傅鹰伤心地说:“青年老年之间这几年伤了感情,过去我们对学生真是用心,现在感情大不如以前,年轻人对老教师也毫无感情,双方如此,自然不易搞好。”
在意志上被迫接受思想改造,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在理性上没有自觉的成分。之所以如此,乃有其复杂的思想脉络和历史语境。中国知识分子对新政权的认同,有三个不同的层面,第一是政治上接受新政权;第二是思想上接受新的国家意识形态;第三是学术上接受马列主义方法指导。在第一个政治层面,可以说大部分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都对新政权有所期待。原因无他,乃是他们太痛恨腐败的国民党,共产党初入城时所带来的新气象,让许多知识分子都欣喜不已,对新政权有好感,产生了政治上的认同。《故国人民有所思》中有一篇谈的是着名史学大师陈垣。北平和平解放前夕,南京政府三次派专机接他南下,这位辅仁大学校长就是不走,他说:“我是抱着怀疑的心理要看一看,到底什么原因共产党能打败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这一定有个道理。”如同陈垣一样,不少有理性自觉的知识分子对新政权背后的意识形态充满好奇之心。北平刚刚和平解放不久,清华的一些教授自动组织起来,学习自己所陌生的马列主义。陈垣在1949年之后的积极态度,包括批判学术上的老友胡适,连胡适在美国都感到诧异,认为是被逼的。其实,未必没有自觉的成分。到1958年,陈垣老先生以七十八岁的高龄申请入党,引起知识界轰动,成为思想改造成功的标杆性人物。他有一句经常被统战部门的工作报告引用的名言:“过去几十年自己太无知了,恨自己接触党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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