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做《西望张爱玲》,自然是指西岭雪眼中的张爱玲。因此虽然是张爱玲传记,里面却夹七夹八写了许多我自己的事。原想着完成草稿后再将自己剔除出去的,然而写作是一件不由自己的事,往往写着写着,笔锋一转,便跳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样子逼急而恳切地从自己的文字里跳出来,于我是第一次。惟其如此,便忍不住敝帚自珍起来,不肯在完稿后删去“我”的痕迹。
好在张爱玲说过:“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那么我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大概也不算违她的意吧?
她又说:“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第二个就是小说了。”
我这一部书,却既不是正史,也不算小说,只好做一部“张迷”笔记。我亦没有“还原一个真实的张爱玲”的宏愿,我能“还原一个真实的西岭雪”就不错了——我至少可以保证我所说的,是我自己想说、愿意说的话。
最讨厌许多传记作家拿出历史达人的腔调来,左一句“见解的局限性”,右一句“意识的偏激”,以为自己是法官,随便一句话就可以为张爱玲以及张爱玲作品定性了似的。其实既然如此孜孜不倦地把张爱玲的作品诵读再三,又穷天极地地把张爱玲的故事翻找尽悉,那无疑是“张迷”了,不必推诿,何必还做出一副多么客观的样子,来不及地划清界线呢?
从前我一向反对读者在我的小说中寻找“我”,因为觉得假——即使再努力地求真,然而一件事一旦说出来,就有了戏剧的成份;写在纸上,就更是一种创作。因为写的时候,已经假定有读者在看,并且忍不住要猜测读者的心思与感受,且期待那掌声。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写日记的经验。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可是人的本性是连自己也要欺骗,总是忍不住在字里行间去修饰美化本来的自己。比如爱上一个人,可能会在日记里写:我愿为他死。其实那不是你想说的话,是太多的文艺小说里女主人公教你这样说的。也只是说说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你才舍不得。
所以我常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写自传。然而这次破例了,在别人的传记里写了太多自己的话。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我将来会记住自己今天说的话,所以写在这里让所有的人见证我,好使我自己将来不好意思改口。
武则天一代女皇建立那般赫赫功业,尚且只留一块无字碑。何况你我渺小如微芥,有甚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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