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说,所有者的国家的政治法律,都是掠夺的工具。“但我承认这工具有改造、进化的可能性,不必根本废弃他,因为所有者的国家固必然造成罪恶,而所有者以外的国家却有成立的可能性。”“我虽然承认不必从根本上废弃国家、政治、法律这个工具,却不承认现存的资产阶级(即掠夺阶级)的国家、政治、法律,有扫除社会罪恶的可能性。”“我承认用革命的手段建设劳动阶级(即生产阶级)的国家,创造那禁止对内、对外一切掠夺的政治、法律,为现代社会第一需要。后事如何,就不是我们所应该、所能够包办的了。”(《谈政治》)这是什么话呢?只制造结果而不负责吗?陈独秀认为中国具体的问题,第一是军人害,即官土匪。他们破坏政治、法律及一切社会生活。第二是官僚害,即一生只在混官生活的人,完全成了一种职业。他们对社会一概不问也不管,反而毒害之、败坏之。第三是政客害,此等人不过是与军人、官僚沆瀣一气而隐藏更深的家伙罢了。“中国若不除去这三害,政治能有清宁的日子吗?”(《除三害》)怎样除呢?一、国民要有参预政治的觉悟。二、社会中坚分子应该组织政党。这就是说,国民要形成社会舆论力量,中坚分子挺身而出,组织有政见、有良心、依赖国民为后援的政党,扫荡无政见、无良心、依赖特殊势力为后援的“狗党”。实际上陈独秀也是身体力行的,这是他与胡适的不同。胡适参与政治,但是自己不组党。只是有一点,二十世纪的一些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已经不再弃权。 ??陈独秀的历史影响,当然要包括文化方面。他对新文化运动给过一番界说,因为没有明白的界定,便容易产生误解和流弊。“要问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先要问新文化是什么;要问新文化是什么,先要问文化是什么。”“新文化是对旧文化而言。文化底内容,是包含着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这几样。新文化运动,是觉得旧的文化还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运动。”陈独秀说:“科学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是指自然科学而言,广义是指社会科学而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我们可以注意到,在陈独秀的话语中,有很多与胡适“相共鸣”的地方。我们不妨抄引一段,这很能说明问题。文曰: ?? ??社会科学是拿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用在一切社会人事的学问上,像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法律学、经济学等,凡用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说明的都算是科学;这乃是科学最大的效用。我们中国人向来不认识自然科学以外的学问,也有科学的威权;向来不认识自然科学以外的学问,也要受科学的洗礼;向来不认识西洋除自然科学外没有别种应该输入我们东洋的文化;向来不认识中国底学问有应受科学洗礼的必要。我们要改去从前的错误,不但应该提倡自然科学,并且研究、说明一切学问(国故也包含在内)都应该严守科学方法,才免得昏天黑地乌烟瘴气的妄想、胡说。现在新文化运动声中,有两种不祥的声音:一是科学无用了,我们应该注重哲学;一是西洋人现在也倾向东方文化了。各国政治家、资本家固然利用科学做了许多罪恶,但这不是科学本身底罪恶;科学无用,这句话不知从何说起?我们的物质生活上需要科学,自不待言;就是精神生活,离开科学也很危险。哲学虽不是抄集各种科学结果所能成的东西,但是不用科学的方法下手研究、说明的哲学,不知道是什么一种怪物!杜威博士在北京现在演讲底《现代的三个哲学家》:一个是美国詹姆士,一个是法国柏格森,一个是英国罗素,都是代表现代思想的哲学家,前两个是把哲学建设在心理学上面,后一个是把哲学建设在数学上面,没有一个不采用科学方法的。用思想的时候,守科学方法才是思想,不守科学方法便是诗人底想像或愚人底妄想,想像、妄想和思想大不相同。哲学是关于思想的学问,离开科学谈哲学,所以现在有一班青年,把周秦诸子,儒佛耶回,康德、黑格儿横拉在一起说一阵昏话,便自命为哲学大家,这不是怪物是什么?西洋文化我们固然不能满意,但是东方文化我们更是领教了,他的效果人人都是知道的,我们但有一毫一忽羞恶心,也不至以此自夸。西洋人也许有几位别致的古董先生怀着好奇心要倾向他;也许有些圆通的人拿这话来应酬东方的土政客,以为他们只听得懂这些话;也许有些人故意这样说来迎合一般朽人底心理;但是主张新文化运动底青年,万万不可为此呓语所误。“科学无用了”,“西洋人倾向东方文化了”,这两个妄想倘然合在一起,是新文化运动一个很大的危机!(《新文化运动是什么?》) ?? ??这么说,是为了建立一种新信仰。陈独秀认为,“宗教在旧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没有他。”所以陈独秀是明确主张宗教的,他不反对宗教。陈独秀以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外部的刺激,内部发生了反应。知识不及本能的力量大,而宗教就来源于人类本能的感情冲动。“知识和本能倘不相并发达,不能算人间性完全发达。”所以社会还是需要宗教的功能以为人类生活之平衡,因此从根本上就不应该反对宗教。这可以视为人文实用主义的态度。所以接下来,最要紧的是选择优化的新宗教。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陈独秀思想中的杂陈因素,即:他不认为有什么固定的绝对价值。但是陈独秀的想法并不复杂,他认为去除了迷信就算是新宗教。而且还辩驳说,有人嫌宗教是“他力”,但是知识学说、音乐美术,哪一样免得了他力?“又有人以为宗教只有相对价值,没有绝对的价值,请问世界上什么东西有绝对价值?现在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既不注意美术、音乐,又要反对宗教,不知道要把人类生活弄成一种什么机械的状况!这是完全不曾了解我们生活活动的本源,这是一桩大错,我就是首先认错的一个人。”(《新文化运动是什么?》) ??陈独秀说:“我们不满意于旧道德,是因为孝、弟底范围太狭了。”所以旧伦理的直接的不足就是社会化的爱不够。“所以现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弟扩充到全社会的友爱。现在有一班青年却误解了这个意思,他并没有将爱情扩充到社会上,”“这种人岂不是误解了新文化运动的意思?因为新文化运动是主张教人把爱情扩充,不主张教人把爱情缩小。”(《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所以陈独秀对儒家爱有差等的说法非常不认同。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到,陈独秀有一种宗教化的社会革命的意结,而共产革命作为宗教化社会革命,正切合陈独秀的思维与认同。其实社会爱心只是一种辅助性,它属于人类情分,而不属于人类本分。爱有差等是事实,爱无差等是“人想”。心想与事实怎么可以混淆和代换呢?陈独秀(包括胡适)等讲“新化”的人物,在思维上其实无处不是旧特点。所以他们自己往往又转回到自己所批判、抨击的对象上,这是不奇怪的。 ??关于白话文,陈独秀说,欢迎白话文的人是因为它通俗易解。但是如果仅仅是止于通俗,那么白话文只能算是通俗文,因此必须注意其文学价值,这也是新文化运动中一个容易被误解的问题。其实陈独秀讲白话、讲文学革命的逻辑很简单,就是事功,不是单纯艺术上的事情。他认为,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包括政治革命、宗教革命、伦理道德革命、文艺革命等等方面,是全息的。所以中国也要革命,包括文学革命,道理就这么简单。只有革命了,才能新兴、才能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就是革命史。相形之下,中国社会黑幕层张、垢污深积,其根本原因乃在意识深处。故伦理道德及文艺革命实际上是起一个洗脑、换脑的作用。所以,文学革命根本上和艺事无关,而是政治的东西。这就是所谓从规定处看问题。胡适的朋友陈独秀举起“文学革命军”大旗,其直接落实处就是要实现和完成文学的社会化,即所谓国民文学。如果说伦理道德革命的核心问题是孔教问题,那么文学革命的核心问题就是古代文学问题。陈独秀指出,中国古典文学被一些有习气无进化的东西窃据,这是中国文学最大的不幸。在古代文学中,根本没有宇宙、人生、社会思想的发育,仅仅昭示着一种丑陋的国民性。所以陈独秀说:“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文学革命论》)可谓一语道破。 ??陈独秀谈到,欧美社会的娱乐很多,可以陶养人,不像中国社会生活的偏枯乏味和单调,贫乏得只知道在打麻将上鬼混。这些都是社会软件上的差距,说明中国的文化与文明还不够正规化,还需要进一步地“陶范”。也就是说,当时中国社会的生活内容很贫乏,音乐、美术、体育运动一样都没有,所以中国的社会整个是干枯的。陈独秀引蔡元培的话说,新文化运动不能忘了美育,这才是关键。所以在中国社会生活面前,陈独秀有一个让步层次的思维。比如说打麻将总比抽鸦片好,有戏看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否则国人真要闷死、闲死。东方文化到了这步田地,只可一哭。像美术,本来是激发人类心灵的。心灵迟钝麻木,便不能激发出最高情感,而宗教正是反映人类最高情感的东西。所以陈独秀认为美术的缺乏乃是现代中国的致命伤。因为知识可以向人去借,而美术只能自己造。美术可以代宗教,美术润化一切。中国的种种东西都是干枯的,所以中国的心灵已经闭锁了。这个软缺陷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说,陈独秀的这一观察还是很有见地的,因为它触及到了国民性的深处状况。那就是――无生命性,即人文对生命的滋养不够。可以看到,在陈独秀的论说中有一道清晰的逻辑线条:美术是寻求美的,而美是人类的最高情感,所以美术就是“发宣”人类最高情感的通道。这就是为什么会有“美术可以代宗教”一说的原因。没有美的人文,或者人格被压抑的人文,一定是干枯的人文、畸形的人文。 ??陈独秀明言,新文化运动中存在一些误解和缺点。他认为有三件事应该注意,就是: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团体的活动和创造的精神,并要影响到别的运动上面去。陈独秀指出,中国人最缺乏公共心,因而毫无组织性和组织力。这都是私欲、私心的历史性根和积习在作怪。所以十个人以上的团体就要内讧,三五年就涣散。所以新文化运动要想成功,就要用公共心组织团体的活动,造成新集合力,否则终归是失败,或者就是效力极小、极有限。陈独秀认为,妨碍中国人公共心的不是个人主义,而是家族主义,也就是为儿孙做牛马,个人权利和社会公益都做了家庭的牺牲品。所以熊十力也说,家庭乃万恶之源。《增广贤文》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谓一针见血。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陈独秀讲政治伦理的觉悟,也是希望一个配套的全面的改换。他说: ?? ??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有进化了。我们不但对于旧文化不满足,对于新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但对于东方文化不满足,对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满足才有创造的余地。我们尽可前无古人,却不可后无来者;我们固然希望我们胜过我们的父亲,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儿子。 ??新文化运动影响到军事上,最好能令战争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运动底朋友,不是敌人。新文化运动影响到产业上,应该令劳动者觉悟他们自己的地位,令资本家要把劳动者当做同类的人看待,不要当做机器、牛马、奴隶看待。新文化运动影响到政治上,是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底羁绊。譬如中国底现实政治,什么护法,什么统一,都是一班没有饭吃的无聊政客在那里造谣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无关系,不过是各派的政客拥着各派的军人争权夺利,好像狗争骨头一般罢了。他们的争夺是狗的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不应该抛弃我们人的运动去加入他们狗的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 ?? ??这里言辞的激烈是不用说的。虽然在具体的思想情节上陈独秀与胡适有种种的不同,但他们对科学、民主的认同却都是明确的和完全的。陈独秀说,西洋人因为科学民主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所以为了二者在中国成立,一切阻隔都可以不顾。“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陈独秀指出,当时反对《新青年》的那些人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新青年》破坏旧事物,包括孔教在内。对此,陈独秀直认不讳:他要拥护民主、科学,要拥护便不得不反对。陈独秀说,守旧派真要反对的话,就干脆反对科学、民主,不要只是攻讦《新青年》。显然,这里有一个非此即彼的逻辑。在陈独秀的逻辑中,旧文化是与民主科学对立的,势不两存。这与后来新儒家的态度显然相异。新儒家认为华文化与科学民主并不扞格,只是以往注意得不够。我们说,如果把这两派意见还原到具体的时代情节中去,那么双方其实都有道理。陈独秀也只是出于一种时代急功罢了。平心而论,中国文化中确实缺少反科学的机制(比如说宗教压迫,等等),这正是它开不出科学来的一个关键原因。另外,二十世纪的学者喜欢纠缠为什么中国开不出现代社会这一问题。客观地说,这其中一个真实的原因,就是因为中国缺乏殖民史那样的“外动”,很多事情没有外动是不行的。可以说,如果没有殖民史为外动力,那么人类近现代世界的格局无论如何造不成,这正是“现代”的残酷性。如此残酷的、大历史的成因论,却要“架坐”在中国这样的小小一隅的“某个对象”上,这不是“狂原”又是什么呢?说白了,现代世界的真正原动及成因,就是地球的“大圈地运动”。盎格鲁•撒克逊把世界当作它的大羊场,把自己的圈地运动、羊场扩而充之放大了。也正是从现代性这里来说,中西人文最后其实都输了,因为两者都同样面临一个痛心做人的问题――二十世纪就是人类之恶集大成的世纪。 ?? ?? ??《中国近代政治思想论著选辑》中华书局198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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