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享受此刻:永远在家里,又永远寄人篱下
时间:2012-11-01 10:23来源: 作者:刘珏欣 点击:
次
1949年,蒋介石的机要秘书唐振楚把3个孩子留在大陆,自己和妻子前往台湾。之后几十年,女儿夭折,两个儿子唐翼明和唐浩明经历了“土改”、“反右”、“文革”的冲击与磨难后,一个成为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台湾政治大学教授,一个成为写出《曾国藩》的著名作家
2012年8月18日,唐翼明在上海书展上签售新书《唐翼明解读〈颜氏家训〉》(图沈煜)
1949年,蒋介石的机要秘书唐振楚把3个孩子留在大陆,自己和妻子前往台湾。之后几十年,女儿夭折,两个儿子唐翼明和唐浩明经历了“土改”、“反右”、“文革”的冲击与磨难后,一个成为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台湾政治大学教授,一个成为写出《曾国藩》的著名作家。
站在衣柜前寻找什么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五短身材,四肢粗壮,赤着的脚上满是泥巴,裤脚卷到膝盖。一双严厉的眼睛发出的冷光落在7岁的唐翼明身上,眼睛上面是紧皱的眉毛,再上面是光头。他不吭一声,仿佛见到了什么不情愿的东西。过了几秒钟,又转过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他是伯父。即使六十多年后,唐翼明也常想起这让自己满身冒寒气的一刹那,“它预示了我未来的某种命运。”
这是1949年春天,国共两党局势越来越紧张,唐振楚——蒋介石在大陆最后一任机要秘书——把3个孩子塞进湖南衡阳乡下老家来的两顶轿子里,摇晃一百多里送到了金溪庙哥哥家。7岁的小少爷唐翼明带着6岁多的妹妹、两岁多的弟弟唐浩明,开始了一生颠沛。
在台湾,唐振楚官位高升,担任过总统府副秘书长、考选部部长、台湾联合国劳工局局长等,却三十多年不得见骨肉。而唐翼明几经沉浮,成为新中国第一位研究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台湾政治大学教授。唐浩明成为写出《曾国藩》的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曾经同样聪慧的妹妹,却在8岁时跌落马桶,死于痢疾。
好像是我把她叫死的
“那里还有什么好回去呢?”年届古稀的唐翼明已经58年没有踏上金溪庙的土地。他记得那条蜿蜒的小河金溪,开启了他对河流最初的喜爱,这种喜爱以后陪伴他走过了许多地方。他还记得,在那里他失去妹妹,远离弟弟,寄人篱下,被伯父的无数耳光打掉了右耳听力。
被父母留在大陆是一场赌博。“父母觉得到了台湾,跟蒋介石关系很近的这一批人很可能要跟着跳海,要是我们3个小孩子也跟着跳海就太可怜了。如果国民党还有可能反攻大陆,最多几年。抗日战争也才8年,总不至于比抗战还长。伯父主动说,兵荒马乱的,他可以帮带孩子。正好两顶轿子从乡下来城里送人,会空着回去,就载着我们走了。”唐翼明说。
这一百多里的距离让唐振楚和妻子王德蕙后悔一生。
离开大陆时,唐振楚担任蒋介石机要秘书已两年多。王德蕙曾是国民党湖南省党部委员。之前的1945年,唐振楚从南京中央政治大学研究生部获得硕士学位,赴湖南省蓝山县任县长,年仅31岁,正年富力时,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县政整顿。裁撤冗余机关、修水利、重教育,亲自骑马走路行遍全县七乡一镇。在他的治理下,南山县以“无盗窃、无牌赌、无摊派”闻名全省。因政绩斐然,边远地区的县长唐振楚,连越几级成为蒋介石机要秘书。
这位大眼睛的瘦削官员长得更像书生,也被下属说过像时尚青年。常西装革履,手持文明棍。身高约一米七,明显高于他的两个儿子——这也是那个年代的营养不良刻在唐翼明、唐浩明兄弟身上的印迹。
赴台湾时,王德蕙已年近四旬,很难再生孩子,后来在台湾领养了一个女儿。因牵念3个儿女,大陆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扯动着他们的神经。唐翼明说:“父母后来虔诚地信仰基督教,很大原因是要减轻精神压力。一切都交给主来担当。”
天性顽劣的唐翼明,幼时洗澡都会从盆里跳出来三四次,蹭一身泥灰,害得保姆次次上演追赶戏。到了伯父家,7岁的孩子自觉地收起顽劣,低眉顺眼。
伯父是农民,非常勤劳,农忙种地,农闲读书,还会请来老师,和自己轮换着教家里的孩子们读古文。唐翼明最早的古文教育就从这里开始,至今感激。家里糊窗户的纸有时还是父亲唐振楚小时候临帖留下的字纸,张黑女碑,从容疏雅。
睡懒觉会挨打,背书不好会挨打……唐翼明感觉得到“伯父对我们的待遇跟对自己孩子是有明显区别的”。但如果不是后来的土改,日子也不算那么糟糕。
1951年,土改工作队入村,唱歌、喊口号、舞红旗……9岁的唐翼明觉得好玩,拉着皮尺帮他们量土地。
深秋的一天,唐翼明抬水回家,惊慌发现大门上斜贴了白纸条,厨房开着,屋里没人。原来,伯父被划成地主,关押起来打,听说十指都钉进竹钉,还自杀未遂。伯父的田地被分掉,8间房只剩下两间。
唐翼明兄妹3人被划出去独立成一户,算作贫农,每人分到9分土地,住进伯父家被分出去的最破一间房里。9岁的唐翼明,就此成为一户之主。长大一些他才明白其中原因:按当地标准,平均每人有20亩以上土地才算地主。伯父家有八十多亩土地,一家7口,平均下来只算中农。可有人眼馋伯父的土地和财产,就想出办法,把唐翼明兄妹3人独立划出来。伯父的土地除以4,刚够地主标准。
3岁多的唐浩明被介绍去衡阳城里给一家理发匠作养子,改名邓云生。唐翼明和妹妹住在透光透风的土砖房里,睡在潮乎乎的稻草床上。一口锅,没有灶,煮饭的时候兄妹要轮流把脸贴在地上吹火,满屋都是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煮出的饭还是半生不熟。没有菜,就撒上点盐囫囵吞下去。
常和唐翼明考试争第一的妹妹开始拉肚子,从一天两三次到四五次、十几次、三十几次。没有钱买痢疾药,唐翼明只有每天扶妹妹去坐马桶。一天,妹妹把屎拉到地上,砍柴回来的唐翼明依乡下习惯,随口骂了句:“死鬼,你怎么还不死!”
第二天,唐翼明砍柴回来,妹妹已经从马桶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死了。
“好像是我把她叫死的。”这成了唐翼明心头永远的伤。
落榜的全省第二名
1954年,唐翼明考上初中,是全村惟一的一个。
他根本没想过会有钱去上学。失去弟弟妹妹后,他再去伯父家,更被嫌弃。此时,父母给伯父的赡养费又寄不进来了。
一天,乡长把唐翼明叫去,问他:“你想去念书吗?你妈妈在香港,你可以让她寄钱来,我们政府允许这个。你现在相当于是个孤儿,你妈妈寄钱还可以减轻我们国家负担。”
唐翼明从不知道妈妈在香港。7岁前的记忆许多都模糊了,只剩下些许片断:父亲抱着一堆金黄的芝麻烧饼从楼梯走下来,圆形的是甜的,椭圆形的是咸的,特别好吃;坐在漂亮的小汽车里去一位曹伯伯家做客,上车时唐翼明扣衣服扣子,下车时还没有扣完。后来躺在乡下草地上放牛时,唐翼明回想起来,有点笑自己:怎么会扣这么久?是夸张了么?几十年后他才从妈妈那儿确认,他没记错,曹伯伯家坐车真的只要两三分钟。
在香港的其实是妈妈的一个朋友。当时大陆可以寄信到香港,不能寄到台湾。有家属留在大陆的国民党官员,大都会想办法找一个香港朋友,帮忙转信、转钱。
妈妈给伯父寄过钱和信,唐翼明并不知道。土改期间,乡里扣下了妈妈的信。此时,乡长从柜子里翻出信,让唐翼明抄下地址。果然很快联系上了妈妈,也收到了上学的钱。
接下来的难题是如何去110里以外的新民中学,唐翼明听说那个叫呆鹰岭的地方离衡阳城很近,却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走。12岁的唐翼明天没亮就守在村子的石板路边,等待做小生意的挑夫路过,希望跟着他们去城里。
来了一个挑担子的汉子。唐翼明迈着小步子跟在后面,赶不上只好小跑。8月,太阳似火,他很快流起鼻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那汉子停下来,用井水浇唐翼明止血,请他吃了饭,分开的时候说:“不要怕,你这个奶仔(孩子)有出息,将来中了状元不要忘了我啊。”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唐翼明终于到了学校,第二天腿肿得很大。
新民中学离衡阳城有10里路,唐浩明就在那里。唐翼明已经3年多没见弟弟了,他很怕真的丢了这个惟一的弟弟。
唐翼明摸索到衡阳二中理发匠邓家,也不敢说是亲哥,只说是表哥。唐浩明的养父母并不希望捅破这层关系。唐翼明每月去看望一两次,每次看完,给妈妈写封信汇报弟弟情况。
唐浩明在邓家没有兄弟姐妹。第一次记住这个哥哥,已经是1957年,他11岁。此时,唐翼明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当时公认的湖北最好的中学——武昌实验中学。
唐翼明常感激生命中那些幸运的节点,此时就是关键的一个:“那时候开始反右,我正好在初高中交替的假期。依我的出身,如果早一年读书已经进了高中,很可能被打成右派。如果迟一年读书还在初中,很可能不让我考高中了。那以后读研究生什么的,都不可能有了。”
走在布满夹竹桃的红石大道上,唐翼明踌躇满志。他在任何考试和比赛中都所向披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即使因为出身不好,不能入团,不能当班长,也可以当技术干部课代表。这让他几乎快忘记自己的身份——“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
高考后,唐翼明信心十足地报了中国科技大学地球物理系,他已经不屑北大、清华,他一心学科学,理想是拿诺贝尔奖。可放榜时,连专科名单上都没有他。更绝望的是,后来他知道,自己的成绩是全湖北省第二名。
他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切的努力都失去方向了。
|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