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从汉语写作的角度上说,高行健是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莫言是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你觉得他们之间是否存在可比性? 答:他们俩存在着可比性是毫无疑问的。比较他们俩的不同写作走向而又同样获得巨大成功,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好课题而且是一个可以开掘得很深的好课题。一个特别有思想(高行健),一个特别有感觉(莫言),一个热烈拥抱社会现实(莫言),一个刻意抽离社会现实(高行健);一个讲故事讲成大江大海般的宏大叙事(莫言),一个则刻意消解故事、消解人物,并创造出没有人物的小说(《灵山》)和没有故事的戏剧(高行健);一个守持“日神精神”(高行健),一个守持“酒神精神”(莫言);一个追求汉语的纯粹纯正(高行健),一个则把汉语尽情挥洒、清浊不拒(莫言)。这是多大的差异?然而,他们都表现出非凡的魅力,都创造出举世瞩目的文学存在,这是为什么?值得比较,值得研究。 10、每个伟大作家都有自己的“文本策略”,莫言从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到之后的十一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都不重复自己,颇具原创性。你怎么评价他的整个写作历程? 答:广东有个智者,他既是作家又是人文学者,名字叫做雷铎。我读过他的《禅宗》、《易经》和许多文学作品。他是莫言在军艺文学系的同学。我曾问他对莫言的看法。他使用了两个概念:一个是“伟大作家”,一个是“文学魔术师”。两个概念我都同意。而“魔术师”一词特别传神。莫言的整个写作历程正是魔术般的变幻无穷的过程。悲剧、喜剧、写实、浪漫、庄严、荒诞、怪异、幽默、慈悲、残酷、魔幻、仙幻、鬼幻、神幻、狐幻、驴幻、牛幻、猪幻、狗幻、蝗幻、蛾幻、英雄幻、美女幻等等,千变万幻。剑梅在和我对话时说,莫言让她的感觉就像“孙悟空”。这一感觉不错,莫言就是一个大闹文学天空的孙悟空,大闹文学海洋的哪吒。他既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他既不听从“金钱与指挥刀的命令”(鲁迅语),也不听从上帝、“玉帝”、皇帝和任何权威的命令,他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东”,也不媚“西”;既不当权势者的工具,也不当大众的戏子。莫言就是莫言,就是不断“写”不断“创”的莫言,就是天马行空、鲸鱼跃海的莫言。 11、刘剑梅曾经说过,莫言作品的“地域性”极强,他笔下的高密家乡是他创造的灵感和源泉;而高行健作品更侧重于“漂流性”,他的主人公是世界公民,不认同任何地理意义上的国家民族观,只在漂流中向内心追寻。你赞同这样的看法吗?您怎么看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 答:我赞同剑梅的看法。尽管高行健和莫言的作品都有普世价值。但两人的写作走向却不同。除了前边讲过的“大讲故事”与“消解故事”等差异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差异是高行健特别注重表现普世的人性,普世的困境,即便是中国题材的作品,实际上也是在描述人类普遍的焦虑,强调的是普世性,而不是中国性。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戏剧作品,完全消解中国文化背景,完全没有中国的政治历史内涵。如《夜逰神》、《对话与反诘》、《生死界》、《周末四重奏》等等,展示的完全是普遍的人性。即使是《八月雪》与《山海经传》,虽有中国背景,但也没有中国的政治历史内涵。正如他的水墨画,用的是中国的毛笔、墨汁、纸张,但表现的却是人类共同的情思与困局。而莫言的作品则乡土性很强,甚至有地域的确切性。“高密东北乡”虽有狭义与广义之分,但都有中国的文化背景和山东的乡土气息。莫言可贵的是立足乡土又超越乡土,他的作品同样见证了普遍的人性和普遍的生存困境。“高密东北乡”,有时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有时是情感意义上的故乡,有时是良知意义上的故乡。时而具体,时而抽象,但总还是有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 12、您在十几年前就说莫言是“黄土地的奇迹”,为什么你给予他那么高的评价?你的这个评价在国内受到质疑。 答:二〇〇〇我发表了《黄土地上的奇迹》时,莫言的《檀香刑》、《司令的女人》、《生死疲劳》、《蛙》等作品尚未问世。十多年后的今天,再看莫言,更觉得他是奇迹。《黄土地上的奇迹》最后一段里说:“在难以存活的环境中,莫言竟然没有饿死,竟然活了下来並生长出一颗充满活气的大脑袋,这个大脑袋竟生产出第一流的小说,这不是奇迹是什么?”那时,我觉得这个奇迹是在几乎无法生存的土地上,它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充满鲨鱼的文学海洋里,竟自成一条巨大鲸鱼。今天,我更为好奇的是,一个从山东高密东北乡走出来的农家子,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写作能力、表述能力、创造能力?怎么可能在五十六岁之前就写出十一部长篇小说、三十部中篇小说,八十多篇短篇小说,而且写得如此精彩。如此震撼世界文坛。是天助吗?是神助吗?是人助吗?都不是。那是为什么呢?我解释不清,只感到神秘,只感到神奇。现在我不仅认为他是“黄土地上的奇迹”,而且是地球这片“蓝土地上的奇迹”。 二、海外对中国热门候选人的看法、推广比较 13、这次诺贝尔奖文学奖除莫言外,北岛的呼声也很高,你觉得他们俩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处于什么位置? 答:关于北岛,我在《今天的意义》的对话录中和在《百年诺贝尔奖与中国作家的缺席》文章中,已评论过了。恕我不再重复。 14、西方世界对莫言的总体评价是什么? 答:“西方世界”这个概念太庞大,它的“总体评价”无法说清。但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莫言,这就是一种崇高评价,至少是西方北角瑞典学院评审机构的一种崇高评价。莫言在获奖前,其作品已被翻译成西方的各种主要语言,包括英、法、德、荷兰、西班牙、瑞典、意大利等许多种语言,这也是评价。九十年代里,我身边的美国汉学家葛浩文教授,则把莫言视为中国最好的作家,把莫言的代表作一部一部地翻译成英文,这也是崇高评价。 15、1992年,你到瑞典任客座教授,给马悦然送了一部《酒国》复印本,当时具体情况是怎样的?马的反应如何?(我感觉莫言被西方了解,与你的大力推荐有关。) 答:一九九一年秋至一九九三年夏,我接受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系主任罗多弼教授的邀请,去那里担任客座教授,马悦然教授和他的夫人陈宁祖大姐的确非常热爱与关怀中国文学,自然也希望中国作家能早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马教授作了很大的努力,翻译了高行健、北岛、李锐等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也常和我讨论中国当代文学。谈起莫言时,马悦然教授拿了莫言的《十三步》给我,他说他看不懂这部作品。我因为很喜爱莫言,就和妻子(陈菲亚)一起在雪夜里去复印莫言的《酒国》(还有李锐的《旧址》),复印了两份,一份给马悦然教授,一份给罗多弼教授。但马悦然教授没有再和我讨论过莫言,所以现在我也无法告诉你:他有什么“反应”。 16、在诺奖评委里有哪些评委能够读中文?听说马悦然可以,但是他不是退了吗? 答:不,他没有退休。他作为瑞典学院的终身院士,生活在“终身制”里,用不着退休。瑞典学院有十八个院士,他是其中的一个,也是唯一懂得汉语的院士。这个学院设有五人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马悦然教授不在其中。在评审委员会提交初步名单之后,十八个院士便开始阅读和反复讨论,並有审议权和投票权,马悦然教授也拥有这种权利。因为“魔鬼诗篇”事件而导致三个院士退出瑞典学院,现在只剩下十五位院士可以投票。获奖者必须获得半数以上,即八票以上,很不容易。院士们每年如何争辩?如何妥协?如何“统一”,一定是很有趣的故事,但保密保得像罐头一样严密的瑞典学院从未透过一点风,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些故事。 17、莫言作品的英文翻译得益于葛浩文教授,莫言的大部分书他都翻译成英文,你曾和葛浩文交流过莫言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莫言?葛浩文与莫言如何交往? 答:说“莫言作品的英文翻译得益于葛浩文教授”,这句话很准确。说“莫言的大部分书他都翻译成英文”,这句话不太准确。因为莫言的书太多太丰富了,葛浩文恐怕还译不到莫言作品的一半。但他能把《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酒国》、《丰乳肥臀》翻译成英文並都已出版,就很不简单了。葛教授的英文、中文都极好,连中国普通话也说得比我好。他喜爱莫言喜爱到痴迷的程度。我到科罗拉多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全仰仗于他。在多年相处中,他没有一次不谈莫言,口中最积极的词汇就是“莫言”。我自然也和他一起热烈地讨论莫言。在翻译《酒国》的过程中,他几回和我商讨“砍掉”长篇中的一些章节,这全是迫于美国读者(市场)的压力。我到科罗拉多大学时,老葛已译出《红高粱家族》了,他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关注莫言了。 莫言与葛浩文的交往,非常单纯,除了译者与被译者的关系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关系内涵。他们俩人都异常勤奋,又特别不善于人际交往。老葛一生只酷爱两个中国作家,一个是肖红,一个是莫言,非常偏爱。如果肖红在世,老葛肯定要到中国去追求她,而对于莫言,他只能深爱其作品了。无论如何,葛浩文教授是一个对中国文学的传播作出巨大贡献的卓越翻译家与研究家。 18、你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能与《酒国》比肩、也精彩地描写现实社会荒诞属性的长篇,恐怕要数阎连科的《受活》和余华的《兄弟》。你怎么看待这两位作家?他们在国外的接受度怎样? 答:从“描写现实社会荒诞属性”这一视角上说,莫言之后恐怕就要数阎连科的《受活》与余华的《兄弟》最有力度了。不过,出色地描写现实社会荒诞属性的还有贾平凹、李锐、残雪等作家。贾平凹的《废都》、李锐的《无风之树》和残雪的《黄泥街》等都写得好极了。阎连科是最敢于直面当下荒诞世界、最敢于触及黑暗现实的杰出作家。他正在被世界许多国家文学界所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