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萧红,担当了作为女人的全部痛苦
时间:2013-02-25 19:04来源: 作者: 新锐诗刊博客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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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萧红一生短暂而悲怆的流亡史,我觉得,那是来自冰河深谷中的寒凉与清冽。萧红,这个女人,这个情路坎坷在不同男人之间流亡辗转的不幸女人,有谁见过她的内心?三生三世,身心沧桑,萧红本质上依然是当年祖父膝下情怯而期盼的小女孩。她一直苦苦地等啊等,
终于,开始提笔写萧红了。
萧红是我最珍爱的女作家,我爱她的人与字已经好多年了,爱到情怯,惜到心痛,竟然一直无法对她道上片言只语。多年间,随着对她的反复阅读与自己的生命体验日益加深,萧红这个写字的女人,在我的心中越发具有生命真实,鲜活,甚至有苦痛的沉沉质感。
是的,应该说,萧红一生浓郁的悲情色彩与这悲情的苦痛绽放深深地撼动了我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我因之,读她,爱她,惜她,痛她。多年来,一想到她,内心竟然时常有一种近切的伤逝感,挥之不去,低徊不已。
毫不遮掩地说,在我的阅读史中,无论力透纸背的文字才华,还是颠流沛离的生命历程,萧红,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心灵收藏。
阅读萧红,我想借用胡赛尔现象学的那句经言:回到事物中去。是的,让我从文字中走出来,回到生命中去。因为,正是完全独一的生命体验,才使萧红成为了萧红。
祖父
萧红一生只活了31岁。在一个女人正当年的年华离开了世界,萧红因此被世上的光阴定格,在记得她的人心中永远不会老去。
萧红短暂生命所历的悲与喜,浓度和密度之高之烈,大多数人轮回个三生三世加起来都不会有。不知,这是萧红的幸,还是不幸?
萧红一生与男人的情感,错落如解不开的网,极为渊深难述,她在自己命运中的男人之间一次一次逃难、辗转、出走、归依,这些男人给予她的爱与痛,都是异于常人。他们走进萧红的生命,象陶塑一样,拣选她,抛弃她,又重塑她,完成她。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爱情总是千疮百孔,还好,她的生命里不只有爱情。有一个男人,是萧红一生的唯一,精神上永不败落的荫庇与故乡,仅有这一个男人,萧红苦难的一生就不至于完全的凄凉。
这个男人,是萧红的祖父。
母亲早逝,父亲凶残,继母冷酷,在那样的家中成长,祖父的爱成了萧红于人世看到的唯一一点不灭的亮色。此后几十年里,在任何苦痛之中,她永不失却那点可怜的天真与美好,原因无他,只因祖父之爱常存她的心中。
祖父给萧红的爱,是一生不会冷却的人性暖意。祖父的离去,让萧红成为了赤足在人世寒天里荒凉行走的孤独者,甚至,再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真正暖过来。
在《祖父死了的时候》,《永远的憧憬与追求》、《呼兰河传》中,可以读出祖父在萧红生命中无人替代的情感与精神的双重位置。
“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的爱。
所以我就向‘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在最后一部自叙传风格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萧红完全还原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回忆故乡,儿时有过的点滴温情,复活成笔下的记忆,只因“呼兰河这座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后花园里,死了母亲,失了父爱的小女孩,常有凄风苦雨袭来,唯祖父的呵护与疼爱,与她一起识四季花草,念颂古旧诗句,是她永远的避难所。
从许多经意或不经意的文字中,都可以深深地感到,对于萧红而言,如果,童年有过美好,如果,故乡有过美好,那么这美好与故乡山川风物并无太大关系。虽然,人们都将《呼兰河传》视作一幅壮观而优美北国的民俗画,但我想,萧红在生命的后期,在遥远的南国,之所以要反复回忆那个自己曾极力逃离的故乡,真的,只是因为呼兰河里,有唯一给她温暖的祖父。
祖父,是萧红一生不曾改变的精神故乡,最初的最后的情感安放。
野草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根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有些出自先天之赐,有些出自后天际遇。命运,让华丽者华丽,让卑微者卑微。
萧红,是民国女人中的异数,她从来不是湖水中央精心梳理羽毛的高贵天鹅,而是寒风雪雨里在寸土裂缝里竭力生长的倔犟野草。
萧红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野草般的女人抗争的一生。
在阅读了叶君所著资料祥尽的45万言《萧红图传》之后,我深深地感到,萧红的一生,做为一个女人,她的人生丰富饱满又沧桑斑驳,有凛冽,有卑微;有尊严,屈辱;有倔犟,有软弱。这一时一地的所有特质汇合在一起,形成了萧红疾风劲草无所依傍的苦难人生。
萧红尽管一直在拼了力气地抗争,与家庭男权抗争,与家国沦陷抗争,与爱情痛苦抗争,每一回,她的姿势与态度,似乎都是毅然决然的,誓不回头的,可是,这每一回里,最终,她又被现实的哀艰如飓风一般打回了逃出的原地,她总是那命运里失败的出走者,她不断朝门外跑,却始终找不到方向,于是,她那么绝望地不断地低垂着头回来了。她的一生,让人读她揪着心的痛。因为,萧红尽管才华出尘,她实在是活得完全是一个苦难而软弱的红尘女人。
萧红青少年时代,与所有受了五四熏陶的年轻人一样,向往出外读书,向往爱情自由。在她18岁时,因叛逆出走被父亲从家族族谱中连根拔除,成为有家的孤女。1928年,萧红17岁,家人给她与一位公子汪恩甲定亲。萧红本人的文字里几乎从未提及汪恩甲这位未婚夫,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而传记中可以见出,萧红对汪的感情似乎是一种模糊的交织,最初懵懂的接受,相处之后却因汪的平庸恶习而离开他,期间她与同学陆哲舜出走北平,谈了一场短暂的精神恋爱。汪恩甲寻她而来,萧红又因旧情与汪恩甲复合,直至两人在东兴顺旅馆同居,在怀孕之际,最终被汪恩甲抛弃。
事实上,萧红一生中的几次感情经历都仿佛是一场场的轮回,每一回都不是一条笔直的路径,而是千回百折,如丝结网,荆棘丛生,直到爱至成伤,爱枯成悔。与萧军,与端木蕻良,爱情历程也是与第一次同样的起伏宕荡,百味俱全。
似乎,萧红在一次一次命运的转折点上,都无可奈何地将所遇的男人当成自己这棵无依野草的那把救命泥土,而一旦她全身心地依过去,那一把一把土却开始散成了沙子,从她生命中倒掉。萧红的爱情,每一次都很壮丽,也很悲情。
关于萧红一生的情感悲剧,若暂时放下现实之艰,从性格来论之,我不能不听从内心的真实声音,切实感到萧红性格上确有软弱和妥协之处,这使得她游走于不同的男人之间,似乎,总是摆不脱无奈的痴缠与纠结,难以真正做到情感和精神的决然与独立。
曾有或亲近或生疏的人在我面前,流露过对萧红性情的轻视,大约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我每回只是听着,也不言语,对萧红之痛之爱,依然如初,并不因之增减。
萧红真该受到责难与轻视么?
不。
恰恰相反,我读萧红惜萧红,除了叹服她的文学造诣之高,更因为她这一世不象女神,不象公主,不象天使,不象闺秀,而是蓬头赤足摔进命运的自己。萧红一生虽短暂,但无比真实浓烈,她永远是活生生地不顾痛不怕伤地完全将自己狠狠地丢给命运。萧红,不是旧式女人,也不是新式女人,她是一个将整个生命因着爱而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的真女人。
我想说,与萧红饱满无畏的真实生命力放在一起,所有单一的性格论与道德论都显得虚空无力,苍白如纸。
弃妇
弃妇,这个语词,在形容一个女人的种种不幸之中,大约是最让人情难以堪的了。它大约是对一个女人最致命的宣判,等同于男人永劫不复的重大失败。
是的,萧红曾经是一个弃妇,而且不止一次。
但是,萧红是史上最特别的弃妇,她颠覆了“弃妇”做为一个语词原本存在的涵义。可以这么说,因为萧红,“弃妇”,在我的心中脱了胎换了骨,派生出了内在的光芒与美丽。
关于弃妇,先旁折渊源两枝。
《诗经》中的《氓》,是中国最早的一首弃妇诗。《氓》中,无名女子与男子氓年少相亲相爱,到了桑叶未落,红颜欲老时,氓便开始了新的爱情追逐,男子“信誓旦旦”,却“二三其德”,女子最后悲伤成怨。这大约是中国诗歌第一回提供的负心男人,被弃怨妇形象。或怨,或烈,或悲,或伤,弃妇千年以来,总难出其左右。
《美狄亚》作为古希腊三大悲剧之一,为西方文学世界提供了最早的弃妇形象——美狄亚。美狄亚在丈夫伊阿宋背弃自己将另娶公主之后,悲愤如雷电轰鸣,从一个幸福贤良的女人变成了疯魔的复仇狂人,她杀了情敌,杀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自己和负心的伊阿宋同时坠入命运的深渊。
大至,东西方所有的弃妇故事都是从这两支源头上流淌出来的,满是悲怨,甚至仇恨。似乎,弃妇的命运,注定让一个女人不再是有爱的女人。
不同的是,萧红这个弃妇,连在遭遇抛弃命运的时刻,都可以焕发出精神上无以伦比的美丽,正是这份异常处境中绽放出来的美丽,让她格外动人。是的,她的灵魂和身体可以受到巨大的摧残,但她依然是最值得男人爱的女人。
1932年7月12日,在《国际协报》工作的萧军因收到一个不幸女人的求助信,出于职业与道义来到东兴顺旅馆,见到那时侯被汪恩甲抛弃的萧红。二萧的人生初相见时,萧红蓬头垢面,衣衫破败,肚子已经大到快要临盆,这是怎样一种人生凄惶的景象啊!这样一个年轻而衰残的女人,显然是让这世上有悲悯心的人来施同情之谊,而绝非是让偶然经过的男人来爱。
偏偏萧军在这个临产的弃妇之处,发现了一道震颤他心灵的强光。这个不幸的女人居然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下还在写诗,描画,练字。她写的诗,不叫《冬寒》,却叫《春曲》,稿签上秀丽地写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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