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吃饭总是从简,叼着面包敲键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对于我们的“物质文化”特别是“吃文化”的大发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还有一个观念限制了我的视野。这观念我平时不对外宣布,逼到头上了,只好披露。曾有朋友邀我一同出国旅游,我不能奉陪,只好说出真实理由。我说:我一不坐飞机,二不走高速,三不扎人堆。前两项原则,我早就抱定,这后一项是后来加上去的,有戏谑味道。但也不全为戏言,这想法来自沙特麦加朝拜时常踩死人那类可怕的事件。如此这般,渐渐有点旧时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意思了,我的视野也就越来越小。
北京的三里屯,存在好多年了。有人把它描绘为红灯区,我以为我这个年龄区的人不适于往那里跑,直到今年春天,网上偶见台湾幾米在三里屯搞展览的消息,又恰好有一位画家朋友从外地来,这才搭伙去了一趟三里屯。没想到扑空了,是一家什么公司借幾米的牌子搞产品宣传,寻摸了半天,东询西问,碰到了太多的“一问三不知”,末了,连场子都没进去,从外面看,里面样子很优雅的人都是特邀的,手上都端着高脚杯,台子上头的横匾倒的确有幾米的字样。但这回没白去,三里屯的外观颇让我们这两位开了眼。这里的店铺设计真够新颖,商铺都没有通常概念的墙,一律玻璃镶嵌,又故意打破平衡,求参差错落效果,乍一看,好似南极奇特的冰山,又好像误入了哈尔滨的冰雕城。那搞产品宣传的某公司临街搞的超大模型更奇特,让幾米画中的儿童大头卡通插在一辆老式破卡车的车斗上,卡车前头翘起,好似飞船,正载着孩子的梦飞向太空,彩灯一打,煞是好看!也看到一些装饰得既高雅又神秘的小屋都在一条街上沿线排开,有窗幔紧闭的,也有的座位临窗,可看到里面的演歌台,这里是不是“红灯”之所在且不去管。我们俩只从美术的角度观之,以为乏味的生活中能有些新鲜的美术元素在,也算一点难得的刺激。
今年在威海度夏,又见了热闹的一幕。京城近年新搞的一些食品街,我一个都没去,却在外地滨海小城开了眼。这算我好多年来继三里屯之后的第二次见世面。原以为美食街不过就是王府井夜市那一套,搞点大拍档或北京羊杂汤或北方各省的泡馍、拉面之类,这回一看,迥然不同。那种“前所未见”的感觉,又是一回“刺激”。
北京老八件、上海城隍庙糕点算是“温故知新”,澳洲鸵鸟大串、印度飞饼、西班牙拉丁果,海南元宝蟹,九寨沟爆炒麻雀,却闻所未闻。杭州洪七公叫花鸡单在文字上见过,这回算见了实物。台湾的油炸冰激凌听说过,这回见之,外观犹如焦黄香脆的炸物,里面看不透,但顾名思义,定有冰碴在内,这肚子怕凉,未解囊。有的不想吃,比如湖南臭豆腐和绍兴臭豆腐;有的不忍吃,比如鸵鸟肉、鸽子肉、麻雀肉,说是家养的,也狠不下心。另有香港撒尿牛丸,气势颇壮,让一个大棒子骨插在漂满丸子的油锅里,支在锅边的棒头大如人的头盖骨。小牌上打着周星驰的旗号,说是他在电影《食神》里拿肉丸子当乒乓球打,但星驰毕竟没撒尿,这丸子怎么跟撒尿结缘,还是不清楚。看那一锅丸子,油光锃亮的,想来味道应是不错,终因一个“尿”字,未忍掏包。臭豆腐,虽然喇叭里叫嚷“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还是因为一个“臭”字没敢沾边。
但还是吃得肚胀,毕竟样式太多了。又配了一瓶啤酒,在露天下,在秃了角的桌子边,在有点埋汰的好似影星亮相用的红地毯上,在交织混杂的理不出线索的电喇叭声浪中,尝了一回鲜。边吃,还边看卖新疆羊肉串的小伙子的表演。几个小伙子光大膀子,穿一个怪模怪样的坎肩,露着白肚皮,一边烤肉串,一边跳迪斯科,手在炭火上翻来复去,脚底下像踩了弹簧,羊肉串放下,胳膊也舞动起来,时而翘起大拇哥,好像自夸串香的意思,往姑娘手上递羊肉串,身体接着抖颤,那姑娘手伸了半天才把串接过去。细想,那小伙子的跳舞也是蛮累的。要在歌厅,跳上几个小时,对青年人的体力来说不算什么,这可是带有推销目的的跳,人做事一有了实际打算,就容易觉得累,这个钱也不是好赚的哟!
齐鸣的电喇叭声中,偶尔也能分辨出一些字眼,譬如卖绍兴臭豆腐的,称“康熙皇帝亲笔题字”,卖湖南臭豆腐的说“毛主席亲笔题字”,不晓得味道与题字有什么相关,倒是“长沙空运,假一赔万”之类的保证让人相信其臭为真。美食节的宣传文字也蛮诗意的,谓曰“闻香下马,知味停车”,虽说现在既没有骑马的,也没有驾马车的。
我不光吃,还带回来一些面食类,总算是对平日吃个没完的面包的调剂。原规定自己晚间不吃甜食的,这一晚也破例,嚼了一个天津大麻花。
这总算一点生活的刺激,平时,则太少刺激了。我这个人倒不是专寻刺激的哪一派,觉得钻到古典里也还能活。但眼前的生活也不能一点不看。邦克头发型曾流行一时,二十几年前初见那样的小伙子招摇过市,说不上喜欢,但觉得给街头添了一景。或索性把那看成行为艺术,也无不可。接着又兴彩发,黄的,马马虎虎可以看,红的绿的,就如同见了鬼,但国民的求新求异,总比死气沉沉的好。现在的女士都扎个小抓髻,倒是朴素了,男士一律来个小平头,不用打理,一看脑顶上就写着“干活”或“务实”。茶社也兴过,虽未进去过。但从玻璃窗外“偷窥”一下,觉得那里面的古色古香布置着实怡人,不免向往,但这类罗曼蒂克的场所近年也少多了。保龄球馆也兴了一阵,渐渐地,大都拆了。原来时兴大众舞会的,王府井街上的北京饭店都曾定期开放,单位开专场,拿了票就进去。教跳舞的广告塞满了报缝,一时间,有证书的舞蹈教师们可赚了大钱。现在,老百姓跳舞都跑到立交桥下,只要缠着异性的腰,宁愿当汽车尾气的接收器。舞厅歌厅倒是有,都成了神秘兮兮的KTV,不知进到那里去的够不够人群的百分之一。
大概现在人们都龟缩在电脑桌前了,交个“包月”,玩玩方寸视屏罢了。但网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倒是“三点式”满天飞,不看也得看,看久了,“审美疲劳”,还惹一肚子牢骚。想看的被删去,不想看的删不掉,或删了又来,前赴后继。看三点式也该分场合的,例如上床解衣之前,该读文章的时候来这玩意儿,搞得心慌意乱的,正事还干不干?那比基尼小姐比戴大檐帽的警察还蛮横,硬是用大腿挡着不让你过去。
因为平日的太无聊,偶尔身陷闹市,让肚子额外地鼓胀一回,总算一种精神的调节,尽管那是我不怎么重视的“物质文化”。当我未留意的时候,“物质文化”的确有了不小的发展,尤其是吃文化和性文化(性文化在地下,不去说它)。吃文化,除了这俚俗的一套,极高档的星级饭店里的吃则发展到了必与性文化结合的地步,那叫“二位一体”罢!那高级的用饭场所,得花好多的钱,尤其那种带茅厕(美其名曰洗手间)便于随吃随拉的美食包间,不可轻易造访。不似今日的大众化的美食节,掏十块八块,就尝回鲜,即使桌子挨着垃圾桶,也莫管它。
大众的地盘大概也就剩下“吃”一项了。让房价压的,除了顾“窝”顾嘴两项,别的都缩水。烦了,想凑凑热闹,也就只有在“吃”的场面上穷开心一回了。高尔夫球场近年来倒是发展得迅猛,只可惜对于蚁族来说,那地界比火星还遥远。
但在街面上逛来逛去地寻刺激,总还是要跟自己有些关联。逛商业区,若无一点购买的意图,全然的“与己无关”,就不免有局外人或“靠边站”的感觉,逛几回也就自己冷落自己了。还说三里屯。那里有好些建筑是请西方著名前卫设计师搞的,他们的名字都用英文镌刻在壁上,我这个喜欢古典艺术也接受前卫艺术的人真该细看的。但只在外面观赏,看灯,看建筑的格局,或索性坐在很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眺望,倒是没人干涉,但不敢进到商店里面去,或虽进去,怕优雅的问一句“先生对什么感兴趣”而无以作答,还是“隔岸观火”罢!本打算再去三里屯赏前卫设计和现代感的,但又觉得这现代感跟自己全无干系,至今,还是没去第二次。美食节、小吃街之类,倒是可以时时造访的,一是掏得起钱,二是这个肚皮总要按部就班地填充的。当然也要保持一些警惕,那些色彩缤纷的东西为何颜色竟那样艳,也要在脑子里加一层防护的。
余下的时间,就是往古典里面钻。恰恰,旧书摊里,古典小说卖得最便宜。那小说里的生活虽然距离现今很遥远,毕竟对我这个喜欢文学的人来说,还有文学的要素可赏。
宁愿埋到故纸堆里,学顾头不顾腚的鸵鸟。我在美食摊上不吃鸵鸟肉,也因为它是我的老师,学生能吃老师的肉吗?
对于刺激,还是不要寄托太多,毕竟,我们进入了一个很没趣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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