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民歌中穿筋入骨的刺透力是别的任何地方的民歌不具备的。 儿时在家乡,随处都能听到漫瀚调、信天游。那时的我急切地追寻一个城里人应有的“洋气”与“时髦”,丝毫没有被这些土得掉渣的小调打动过。甚至烦透了谁家死了人,出殡前一晚整宿的盲人演出团唱这种小调。一度听到这种小调就条件反射般地感觉到谁家又死人了。 漫瀚调与信天游,在我少年时代的心里,代言成一种低贱、卑劣、不上台面的小调。我情愿去哼邓丽君的《水仙花》和张帝问答,不会,也不情愿学这些下等人赖以谋生的小调,我理解不了他们谋生小调内蕴含的对生存与生活的呐喊与绝望。 前一段时间从报上和网上约略地知道,东北二人转已经相当程度地扭曲成为猥亵和淫秽的小品演出。原因无他,讨饭吃,适应市场罢了。 在此,我不禁要替信天游和漫瀚调担心,它们,到底还能走多远呢?随后,我又释然了。信天游和漫瀚调已经作为一种民间艺术形式越来越被民众认可了,在内蒙、山西、陕西、甘肃等省内,越来越多的民间自发艺校,开始批量培育民歌专业人才。虽然这样经过系统培养的艺术家,丢掉了最质朴的民间土坷垃味,但是,另一方面却为信天游与漫瀚调作了备份,以免时光无情地把它们滤去或变异。二人转的扭曲,给信天游和漫瀚调敲响了警钟。其实扭曲不过饮鸠止渴,吸食大烟后的亢奋。只有保持这种纯粹的来自于民间,呐喊在民间,抒发着民间的艺术,才能如清泉般汩汩流淌下去,也才能引起这个庞然大国大部分民众的共鸣。 从纯粹的民间艺人王向荣在电视采访节目中绽露头角以来,越来越多的民间艺人被请到演播室。他们不会泛泛而谈整套的道理,不会声厉色荏地呼吁人类去振救濒临末路的地方小调。他们只会含着微笑,带着局促,搓着黑红的手指头,即兴来一段地方小调。甚至在这即兴的现场表演上,远远没有他们站在山屹梁梁上放开嗓子嘶声吼给广褒的原野听来得更自然、更爽利。 今天,信天游与漫瀚调之所以打动我,因为它们的确是来自于中国最底层的民众文化。它们最直接地代言了民众的心声。那种从骨子里释放的音符是任何管弦乐的华丽无法媲美的。那种哭腔的颤音能由人的内心涌出一种激情,让我们不得不审视过往的灾荒年月,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妻别子的汉子们。他们把亲人的目光刻在肩上,褡裢一挂,前宿才缝好的千层底新布鞋一穿,踏着光阴一路风尘,走上了或许一生没有归期的行途。 我不禁要憎恨那个时代,“不愿分离生、唯愿交颈死“,连动物都知道相依相偎同生共死的悲壮,为什么人类,总是在求生意志的趋使下,轻易别离呢?一尊尊望夫石,书写了多少目不识丁的女人眺望一生爱情而不得的悲怆? “哥哥了你走西口 小妹妹 我实难留 双手我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呀 送出了就大门嗨口 送出了就大门口 至死也不丢你的手 两眼的泪珠儿 一道一道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突地 往下哎嗨流” 在了望过云、月,了望过山川河流,了望过时光的利刃后,这些女人在“守“的坚韧中由红颜到白发。她们一生都在期待一个丰收的年景,好盼那心上人快回家转。一方绣帕,一双绣鞋,一针一线都穿刺着向神灵祈祷来的愿望: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 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荷包一针针, 针针都是想那心上人。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 绣一对鸳鸯常相守, 沙濠濠呀水留不住, 哥走天涯拉上妹的手。“ 白文公说过“商人重利轻别离”,那么,这种走西口的庄稼汉又是重什么呢?这些华年的女人,用柔弱的肩头承担起上行孝于公婆,下孕育后代的责任,而应该负起这些责任的男人,却逃荒于口外。在送那良人离门时,她们仍旧用自己心底深处的柔情渲泻着她们或许此生都意识不到的悲哀。她们唯愿“哥走天涯拉着妹妹的手”。如此竟成奢望,竟成一种千古的绝唱。这种滴泪泣血都无法描述的悲壮,竟然显照的是一段时期,或许已成为历史,或许还在延续的现实。我们的人民,我们人民中的女人与男人,如今仍旧奔走在打工路上的女人与男人,他们都在承受着什么?他们的精神是干涸的还是充实的?他们的意识中有一万元一桌的酒席吗? 我必须就此打住,因为我无法用一种理智的心态来写下去这篇小文,此时的我,眼眶中盈满泪水,在听着这些《你把哥哥的心搅乱》、《圪梁梁》的民歌时,我意识到,同样的太阳光,不可能在同一时刻照射在所有的人身上。或许,此时的北极,正在熬过极夜的严寒走向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