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里的第六和第七篇小说都是关于中国人发式变迁的,它们分别是《头发的故事》和《风波》。其中后者因有“九斤老太”和“航船七斤”形象而广为人知,熟悉前者的人却不多。这大概因为《头发的故事》从文体上讲“小说性”不太强,有些类似杂文——倘去掉开头的情景简介和中间及结尾不多几处人物对话引导词,总体讲全篇确乎与《说胡须》及《从胡须说到牙齿》之类杂文相近。 这篇小说由对话构成,或可以说由其中除“我”以外唯一的人物N先生的议论构成。据周作人说,这位N先生的说话语气颇似鲁迅生活中的前辈和教育部上司夏穗卿,但更多观点和说法是作者本人平时曾讲过的。这位N先由国庆日——双十节谈到中国人的健忘和国民意识的淡薄,感叹革命者的被遗忘:“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已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接着就说到中国人的头发:头发是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往今来多少中国人为此付出代价啊! 首先是古代的“髡刑”,就是将犯人头发全部或部分剃光。今天好多人剃光头是为“耍酷”,但清代以前我们的古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将剃光头看做刑罚的,因为被“髡”了的人会被歧视。当然,今天的男性犯人也剃光头,估计那是为了便于识别,就像养鸡的农户将自己家小鸡点上颜色,以防走失,并非侮辱惩罚之意。 但明清之交和“洪杨之乱”(太平天国)时期,发式问题给中国人带来的就不仅是麻烦,有不少人为此送了命:满清政府要求汉族男人像他们满人一样剃去前面头发,后脑梳辫子,许多人不肯改换发式,就遇“留发不留头”的命运,就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洪杨到来,又杀留辫子的。到了清末,留学生在国外因有辫子而麻烦,回国后有人则因剪了辫子而被骂“假洋鬼子”。这时,骂别人没辫子的国人,全然忘却汉人原先其实是并没有辫子的,他们觉得辫子必不可少,乃是因为被“训”成的习俗。而辛亥革命时期,男人剪辫子则成了政治问题,留不留辫子是政治态度的表达;女子剪发是文化态度问题,因为剪发有“反礼教”的意思,所以有的女子因为剪发而考不进某些守旧学校去…… 以上这些是N先生的议论,也是鲁迅本人的感慨。总的来讲,鲁迅觉得变来变去、折腾来折腾去,中国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革,并没有迎来黄金时代! 最后,作者借N先生之口,说出了三句至今仍能引发我们深省的名言: 第一句是N借用阿尔志跋绥夫的话发问:“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第二句:“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第三句:“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对第一句和第二句,有思想、有记忆的中国人都不难体会。他们曾被多次给予未来黄金时代的“预约”或承诺。但是,许多人自己的半生或一生却因幻影的破灭而化为虚无或悔恨。中国社会形态经历了多次沧桑巨变,中国人的心态、思维习惯却难有实质性变化。近代以来中国发生的变革,大多是被动的,是“皮鞭到脊梁上”的结果,因而,这“巨变”并未促使国人真正自觉、自省、自立。 对普通读者来说,第三句话有些费解。据周作人说,“这尼采式的一句格言,是鲁迅自己平时所常说的”。那么,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它上承第二句,是作者的愤激之词:既然不想真变、不想下狠心来一个彻底改变,何必打出“革命”或“改革”的旗号,折腾来折腾去,给自己也给百姓惹麻烦,甚至使人白白送命呢? 这篇作品的关键词,除了“头发”,就是“改变”和“忘却”。值得注意的是,全篇是N先生一个人在喋喋不休,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而听他说话的“我”却私下认为他“脾气有点乖张”,“愈说愈离奇了”,所以“不很愿听”。这恰又衬托出N的孤独,因为这位“我”尽管也是位知识分子,却早已见怪不怪,而对“见怪而怪”的前辈N却以为怪!读者就会推想:N的话虽然句句在理、句句击中时弊,却会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深湖,那小漪轮很快就会消失,湖面将复归于平静或死寂。因此,这位“我”与作者本人人格接近的程度,不及N先生;因此,这是篇小说,而非散文,尽管它没有一般小说必备的情节,人物性格也较模糊。 我们若拿这一文本与我们当下现实的社会文化文本加以比照,会很有意思,也能深化我们对作品的理解。 鲁迅先生之后,中国人的发式又经历许多变迁,又演出了许多悲喜故事。这里不说“文革”时剃“阴阳头”的特例,单说大众流行发式的变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向苏联“一边倒”,中国男士的发型也流行起马雅可夫斯基式的“一边倒”,就是将四周的头发剃光,但有坡茬,类似金正恩,但顶上的头发都梳向一侧。七十年代末期,城市中青年男子以及某些中老年知识分子开始流行将四周和脑后头发留长,并留大鬓角,农村却仍是“一边倒”和平头、寸头占主流。八十年代初期,又出现警察或守旧老年人因看不惯青年男子留长发而在街头强行为之“剪发”的事件,让人联想到清末民初。五六十年代的“一边倒”有政治意味,七八十年代的“大鬓角”却是一种文化风尚。 后来中国人又流行染发。中老年白发染黑,青年则赤橙黄绿青蓝紫。这就纯为审美问题了。发型方面,青年男子如今流行将头发吹成或烫成刺猬状,还盖住半张脸,遮挡住部分视线——近年交通事故增多,大概与此不无关联——但那属于个人偏好,不再有人歧视或强行制止,尽管部队和学校仍有要求。由此看来,时代似乎真的“进步”了。 但若看国人心态,鲁迅由头发而发的议论却仍觉亲切。 首先是有意无意的“遗忘”,或对历史的极不尊重。香港古装影视剧里,有两种古怪男子发式:明代以前男子留日本浪人式的披肩发,清代发式则是前面大背头、后面拖长辫。如此,则无法解释古代男子成人时的“束发”礼,也无法解释当年“留发不留头”的悲剧了。据说这也都是为了“审美”。发式仅是其小端,近三十年的历史,在青年人的脑子里其实早已混沌一片。 其次是审美趣味的从众。如今的审美趣味,看似追求个性,其实骨子里却是从众。 至于种种弊端的“改变”,我们仍充满期待! 附:《头发的故事》原文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夸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三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