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出于对自鸣不幸之病的警觉,对自我的警觉,林纾在给儿子信上要他警惕“盛满之气”。林纾子林珪任顺天大城县知县,他驰书示居官之道:“患尔自恃吏才,遇事以盛满之气出之,此至不可。凡人一为盛满之气所中,临大事行以简易,处小事视犹弁髦。”法国革命的批评者埃德蒙·伯克说,立法者必须如履如临,是同样的道理。他说,我们处置无生命的事物时尚且不能漫不经心,“当我们破与立的对象不是砖木、而是有感觉的生灵时,慎重与细心更成了责任心的一部分。突然改变人们的生存状态、条件和习惯,无数人可能陷入惨境。”因此,一位合格的改革者或“真正的立法者”应有敏感的心,“他应该热爱和尊重他的同类而戒惧他自己。”林纾写《示儿书》的时间是1908年。十年前的康党为盛满之气所中;十年后的激进知识分子也染上文人恶习,在盛满之气驱使下以偏概全,排斥异己,好走捷径,热爱自由而不明群己权界,行事方式依然专制。 戊戌变法的结局与个别人物的自负狂妄有必然的联系。他们议论公事,言论偏于险绝,很难取平正的立场。谭嗣同的《晨登衡岳祝融封二篇》(之一):“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但有浮云度,时时一荡胸。”《论艺绝句六篇》(之二)气势雄大,诗人甚至自比唤醒世界的春雷:“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康有为1884年就因马江战役之败上书请变法,他在作于当年的七律《感事》中云:“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原来他自比贾谊,等候汉文帝超迁,授以大权(《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这样的变法,主次易位,君主乃至整个国家反而沦为改革者实现个人理想的工具。翌年他在《出都留别诸公》中又有豪壮语:“高峰突出诸山妒,上帝无言百鬼行。”这是戊戌之前所作,何等傲慢!梁启超在《南海康先生传》中的一段话最能表达康有为的盛满之气:“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一位身居要津的改革者气势豪迈到这等田地,自然想发动政变。康有为的很多举动莫不表明,“皇权”、“衣带诏”都是他的借口而已。 一位怀国家之想的改革者必须学会自制,才能真正无私。林纾在《畏庐记》自警:“持虚枵之气,矫高厉之节,时命适称,其人亦可以权为君子。不幸者,重名在前,美利在后,乡党誉之,朋友信之,终其身无闻过之日矣。”天下最可畏的莫过于后者。鲁迅的《十四年的“读经”》一文骂倒读经,文中有暗指林纾之处(“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他说读一点古文“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看来主张读经的“糊涂透顶的笨牛”都被这些名实不符的“把戏”糊弄了。林纾偏偏不是。他对潜伏的私心极其警惕,“察其发言之端与进言之由”也是针对自己说的。他还在《畏庐记》写道,一旦没有畏过自治之心,那就会“矫厉粉饰,匿瑕护垢,冀以终存其名”。可见该为这种心理“把戏”负责的不是读经,而是畏过自治之心的缺席。很少有士人像林纾那样善于怀疑自己,但奇怪的是他这种品质以前很少有论者谈到。他在《畏庐文集》首篇《析廉》一文指出,贪赃枉法,固然可恨,但是这方面的“律身固已”还远远不够。“一日当官,忧君国之忧,不忧其身家之忧。宁静澹泊,斯名真廉。”贪财为贪,贪权贪势更贪。有的青史留名者“任气以右党,积偏以断国,督下以诿过,劫上以迁权,行固以遂祸,挑战以市武,朘民以佐欲,屏忠以文昏,其人日沛然自直其直,以为廉”。清廉者一有贪权贪势之病,祸害往往不比贪财为轻,重者可以“劫君、绝民、覆国”。 自冒清廉者的驱动力不外乎“矫”,这是《畏庐文集》第二篇《黜矫》处理的话题。“矫”是一种必需严加防范的毛病:“盛生矫,矫生闇,闇生决。矫闇之人,而护之以决,授之以柄者,必无幸矣。”这样的人往往假公心行私欲,有极大的欺骗性和煽动性:“匿欲者言义必工,浅谋者论事易动”,一旦这类野心家得逞,那是全民的灾难。“国无政而令矫闇者得行其志,吾属虏矣!”对那些藐视死亡、愿意以身试法的“英雄”,他察觉出他们身上的矫、闇、贪。在《续司马文正〈保身说〉》一文他写道:“危吾言,张吾气,盛吾党,前颠而后踵,既振而复焙,以万金之躯市一字之史,无救于国,徒戮其身,此何为者?”这些文字正可谓谭嗣同的写照。文中林纾讨论的是东汉末期一段历史,李膺、杜密死于党锢,郭泰、申屠蟠命运迥异。郭泰专事教育,形成一种舆论影响,林纾甚至颇有以郭泰自况之意。“然则处东汉之时,居李(李膺)杜(杜密)之位,所以待群小者,如何而可?曰:志在讨贼,才不至焉不可;才足讨贼,权不属焉不可;权属矣,而不得其时,据其势尤不可。郭、申智者,故翛然而行。”如果司马光讨论东汉党锢的目的是认识他自己时代的政治,那么林纾也是以此检讨清末的有为与有所不为。“才足”、“权属”、再加上时机成熟,那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其过程必然是渐进、缓慢的。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有人夜行经江村,乘北风而吟。甫出口,群獒夺门而嗥,掇石而投,獒来益众。”假如数人结伴,又当如何?“苟联袂而行,倡和相属,必有愈怪而愈厉者。况又掇石以投,搦其怒而使之必噬乎?”他难道不是在反思戊戌年间的大改革中个别“矫闇者”的行事风格吗?他真正关心的是责任重大的改革者应该如何谨慎从事,而非个人如何“明哲保身”。在复杂的情势下,聚徒结党,“倡和相属”,主动挑衅,只会速败,而当事人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矫闇者”自私的动机。林纾的这种思想在中国的激进传统中是非常另类的。 《畏庐三集》中有一篇文章又涉及戊戌变法时的党祸。理解忠臣烈士的苦心,是难之又难的。林纾在《赠金生锡侯序》里比较了他的老友、清宗室寿伯茀与“忼爽之士”的不同品质。甲午之后,寿伯茀也是维新派,戊戌年考中进士,百日维新期间还蒙光绪召见,但是他在风格上与放言高论者迥异:“吾友寿伯茀先生生时与语国家,蹙蹙之状,恒惭慨引为己责,其视忼爽叫呶、凌诋一切、貌为忧伤者亦远矣!党祸既兴,逻骑四出,所谓忼爽之士,戚戚患其染,豫走散伏匿。”党祸之后,“豫走散伏匿”的“忼爽之士”除了康梁,还有谁呢?这是林纾对康梁这两位大人物非常直接、严厉的批评。该文写作时间不详,题目下还有几个小字:“此稿久遗,觅得补入。”改革者必须引“忼爽之士”为戒,不然国难未有穷时。林纾在新文化运动几位擎旗人身上看到的还是那副“忼爽叫呶、凌诋一切”的派头。他还在《赠光禄寺卿翰林院庶吉士宗室寿富公行状》一文写到他的寿伯茀:“论天下大势,以力泯满汉畛域为先,立知耻会,勉励八旗子弟敦学。议者颇有异同,公慨然无所恤。”思想自由者首先必须面对异议“慨然无所恤”,没有这样的气度,势必不容他人立异,然后四处树敌,危乱大局。相比而言,寿伯茀才是更值得敬仰的改革者。辛亥后,康梁回国,林纾也与他们交游,他在赠康有为《万木草堂图》上的题诗中有这样两句:“历历忠言今日验,滔滔祸水发端微。”假如康有为在与革命党人辩论时发表过的反对激变的文字称得上“忠言”的话,那么他在戊戌时的一些鲁莽灭裂的党人言行是不是也得为“祸水”的发端负责?严复在1916年的私人信件里对康梁有一段苛评:“吾国自甲午、戊戌以来,变故为不少矣。而海内所奉为导师、以为趋向标准者,首屈康梁师弟。顾众人视之,则以为福首,而自仆视之,则以为祸魁。”林纾以为然否? 林纾走上译述之路,魏瀚(字季渚)起过关键作用。魏瀚是中国海军舰船设计制造的先驱,但是他在马尾船政局并不顺心,另谋职位,又遇阻力。林纾鼓励魏瀚北上,在给他的信上,问起他“所制铁舰”的近况,又谈及晚清新政之难、魏瀚个人之难。或许问题出在士人急于表现自己,建立功勋:“有分功之思,则觖望之事弥甚于仇雠。故凡语言酬应,精神稍不相属,引憾已足刺骨。况又忼爽质直,自行己意。此人言之所以不直于执事,必欲求逞者也。”他希望魏瀚坦然自信,“勿见才,勿任气,苟有报国之事,以诚恳雍容出之”。这才是一位合格的改革者应有的风度。 ■传统文人好说生不逢辰,虽有满腹经纶,报国无门,仿佛朝廷委以重任,做了宰相,世界才是公道的,自己才有机会施展抱负。其实读书人从事一业,惠及百姓和地方,也是服务社会,报效国家,林纾就把教书、翻译当成他的事业。 ■自我怜悯、无病呻吟乃是传统中国文学中的大病。这种病态的自我关注,削弱了诗人的移情和认知能力,需要弗洛伊德所阐述的“现实原则”加以制约和纠正。林纾的诗人观是民主平等的,非浪漫主义的,与摩罗诗人观异趣。他并不相信诗人有什么资格自称人类的楷模或立法者,反之,诗人应该是社会里普通的一员,没有什么想当然的特权,也得学会谋生的本领,养家糊口。 ■林纾走上译述之路,魏瀚(字季渚)起过关键作用。魏瀚是中国海军舰船设计制造的先驱,但是他在马尾船政局并不顺心,另谋职位,又遇阻力。林纾鼓励魏瀚北上,在给他的信上,问起他“所制铁舰”的近况,又谈及晚清新政之难、魏瀚个人之难。或许问题出在士人急于表现自己,建立功勋:“有分功之思,则觖望之事弥甚于仇雠。故凡语言酬应,精神稍不相属,引憾已足刺骨。况又忼爽质直,自行己意。此人言之所以不直于执事,必欲求逞者也。”他希望魏瀚坦然自信,“勿见才,勿任气,苟有报国之事,以诚恳雍容出之”。这才是一位合格的改革者应有的风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