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调生活素材和生命体验,并不是说文学创作仅仅是简单的汲取和呈现,而是必须用作家的睿智和思想的目光,重新打量已有的生活素材和生命体验,凭借变幻了的时空条件和心理高度,让老的题材土壤开出新的文学之花。对此,萧红有着清醒而又深刻的认识:1940年7月28日,她在致朋友华岗的信中谈到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构想时说道:“假若人的心上可以放一块砖头的话,那么这块砖头再过十年去翻动它,那滋味就绝不相同于去翻动一块在墙角的砖头。”相隔十年翻动同一块砖头之所以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是因为作家拥有了一个崭新的更高境界的主客体世界。由此,走出呼兰河之后的萧红,一向十分珍惜自己的童年记忆和乡土情结,无论时间距离多长,空间距离多远,她总会在跋涉的同时,做出心灵的回望,进而用日益丰满的思想和精进的笔墨,一再描写着自己的东北大地和呼兰河两岸。1937年以后,萧红陆续出版问世的《失眠之夜》、《旷野的呼喊》、《后花园》、《小城三月》、《呼兰河传》等一系列精品力作,都是对“十年之砖”在另一个高度上的再描写。 萧红走上文坛以及后来成长与发展的道路上,无疑鲁迅的作用和影响巨大。很早写出《萧红传》的肖凤女士有过明确的表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鲁迅先生的帮助和提携,萧红就不可能成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的女作家......他对萧红的关怀和培养,可以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动人心弦的一幕。有谁为了出版无名青年的新著,在重病之中,放下自己手中的译作,看初稿,改错字,把段落移前移后,向报刊推荐,遇到挫折之后安慰她,最后自己出钱,寻到印刷的场所,并亲自写序言推荐介绍呢?有谁为了使她在亭子间里安心写作,频频地给予精神上的鼓舞与经济上的接济呢?......‘没有鲁迅,就没有萧红。’” 由于这种特定的背景,萧红视鲁迅为精神与文学之父,人格上景仰他,情感上亲近他,尤其在创作上学习、追随、继承他,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正如王安忆在首届萧红文学奖获奖感言里所说:“萧红领了鲁迅先生的灯,穿行在她漂泊的人生里......”然而,值得称赏的是,面对鲁迅无比丰厚的文学遗产,萧红所表现出来的学习追随和继承,并不是在题材、手法和语言层面的简单照搬或者机械模仿,而是着重领会鲁迅的文学观点和创作主张,并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将其融入自己的文学实践,化为潜在的营养和力量,最终支撑起笔下个性化的和富有创造性的文学追求。 譬如,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从事国民性批判与改造,是鲁迅作品的一个基本向度。生活中处处感受到混沌、贪婪和愚昧的萧红,由衷认同这一点,为此,她把鲁迅的精神向度郑重地接续下来,作为自己观察和表现生活的重要视角。她在《逃难》、《山下》、《后花园》、《呼兰河传》、《马伯乐》等作品中,我们清晰地看到,萧红对笔下人物心性扭曲、病态生存的扼腕痛心,爱恨两在,以及企图通过文学改变这一切的积极努力。这恰恰是萧红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突出贡献。 鲁迅一向反对创作上的教条主义和模式化倾向,他曾经很诚恳地告诫青年作者:不要相信“小说作法”之类的话。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更是明言:“‘小说作法’之类,我一部都没有看过。”他所呼吁和期待的,是那种“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是“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显然,因为受到了鲁迅的启迪和鼓舞,萧红也极不赞成将小说创作定于一尊和归于一途。她曾对聂绀弩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柯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凭着一种勇于实践和大胆开拓的精神,萧红写出了那些“不像......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却比一般小说更“诱人”的作品(茅盾《呼兰河传·序》),从而获得了自觉文体的探索者的美誉。 萧红敬仰和崇拜鲁迅,却没有偶像化鲁迅。还是在与聂绀弩的谈话里,萧红表达了对鲁迅的另一种理解: 鲁迅的小说的调子是很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说是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他们不自觉地在那里受罪,而鲁迅却自觉地和他们一齐受罪。如果鲁迅有过不想写小说的意思,里面恐怕就包括这一点理由。但如果不写小说,而写别的,主要是杂文,他就立刻变了,从最初起到最后止,他都是个战士、勇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即使在说中国是人肉筵席时,调子也不低沉。因为他指出这些,正是为反对这些,改革这些,和这些东西战斗。 与此同时,萧红还分析了“我和鲁迅的不同处”,并表示:要“写《阿Q正传》、《孔乙己》之类!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他!”很明显,萧红认为真正有出息的作家,不应当一味膜拜权威,应当在尊重权威的同时怀有超越权威的抱负。 严格算起来,萧红的文学创作生涯不足十年,留下的作品近百万言,涉及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多种题材。这样的创作成绩,与今天每年能码出百万字的网络写手比较,只能算是低产了。然而,可联系到萧红所处的那个时代背景,更何况还有她漂泊颠沛的生存状况,谁能不敬佩她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对于文学创作始终不渝的坚持。 譬如,按照萧军的回忆,萧红最初的诗歌是在“霉气冲鼻”的旅馆房间里,用一截紫色铅笔头写出来的。立足上海之后,为了报答鲁迅的培育和提携,也为了生活之需,她集中主要精力进行构思和创作,拿见证者梅林的话说:“悄吟和三郎(萧军——引者注)工作得很有秩序,每天有一定的时间静静的执笔,同青岛时一样。”萧红东渡日本,一时面对陌生的的环境很是茫然无措,可仍将写作视为头等大事。至东京半月余,她在给萧军的信里写道:“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散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尽管寥寥数语,写信者抓紧创作的心态与情形跃然纸上。即使在战火蔓延、萍踪浪迹的日子里,萧红强忍与萧军分手所带来的内心痛苦,照旧笔耕不辍。正如丁言昭在《萧红传》里所写:“心灵的创伤,身体的虚弱,都没有使萧红停下手中的笔,她边休养边写作,陆陆续续写下了《牙粉因病法》、《滑竿》、《林小二》、《长安寺》等作品,这几篇后来都收入进1940年重庆大时代书局出版的《萧红散文》一书中。” 不过,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萧红之所以为人们所瞩目,而成为一种不容忽视也忽视不了的重要存在,并非是因为她在创作上的勤奋顽强和执着;重要的是她具备了更有价值的文学品质:与众不同的文学观念,自出机杼的创作主张,以及置身潮流仍然能够坚持独立思考和自觉选择。现实生活中的萧红,从不缺乏阶级意识;但是一旦进入到文学创作之中,却不赞同使用单一的阶级观念。她认为:“作家不是属于某一个阶级的,作家属于人类的。现在或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在外敌入侵,国土沦丧的情况下,萧红以《生死场》等作品,喊出了抗日救亡文学的先声,无愧于“反帝爱国女作家”的称号。在如何表现抗战主题的问题上,她不赞成作家一拥而上,都上前线,都选择“宏大叙事”,而是主张作家着眼于各自的经验去创作。她对留在后方写不出抗战文学的说法进行的反驳:“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住罢了。”“我们房东的姨妈,听见警报响就唬得打抖,担心她的儿子,这不就是战时生活的现象吗?” 作为生活的流浪者和文学的跋涉者,萧红由衷渴望导师和朋友,愿意跟他们一起回应时代的要求,用文学投入民族乃至人类解放事业。但是,在这种集体的、“共语式”的呐喊中,她又希望尽可能地保持独立的思考,进而发出自己的、个性化的声音。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之所以没有奔赴延安,而是“蛰居”香港,其深层的原因庶几于此。萧红目睹而且亲历过底层生活,这决定了她对劳苦大众尤其是普通农民,自有深切的悲悯与同情。不过,一旦进入文学形象的创造,这种悲悯与同情并没有转化为简单的赞美,而是坚持从生活的本相和本质出发,真实地描写了他们的反抗、失败和屈辱,他们的自私、麻木的精神状态,他们在严酷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制度双重压迫下卑微的活着。季红真认为:这样一种状写底层的态度,使萧红“和激进的左翼思潮保持了心理距离,也自觉地与民粹主义区别了开来,思想的源头更接近五四开创的启蒙理想”。对于萧红而言,这是一种微观的评价,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宏观的概括。在这个层面上看,萧红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这一个”,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