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电影《鹿鼎记》里，天地会同志相认的暗号是双脚脚底的四个字，左脚清明，右脚反复，合起来就是“反清复明”。当周星驰饰演的韦小宝被揭发是天地会成员时，康熙令人扒去他的袜子，结果一只脚底写的倒的确是“清明”，另一只脚底却是“重阳”，于是，韦爵士施展花言巧语，又逃过一劫。
　　
　　这一幕给我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导致后来一到清明，首先想到的倒不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而是“反清复明”。
　　
　　在古今中外各种节日里，个人感觉，清明和重阳是两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在类似春节、七夕、中秋等节日里，所谓的过节，对商家来说是多了一个玩打折陷阱的理由，对于普通人来说，则是又多了一个群发礼品或短信的理由。对于上班族来说，节日的最大功能就是放假或赚多倍工资。而清明和重阳则不同，因为你绝不能在清明节这天祝别人节日快乐，而重阳节的祝愿对象，一般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作为一个坚持不懈地装嫩的女性，如果有人祝我重阳节快乐，我一定会考虑到清明节的时候再回复他。
　　
　　其实，在中国传统的含义里，几乎所有的节日，都承担着到敬神与祈福的双重含义。比如中秋节拜月是祈盼团圆，七夕节可以向织女乞巧，端午节除纪念伍子胥之外，还有驱邪避瘟的功效，寒食节虽然纪念介之推的性质更重，但在民间，其实是一个敬畏火神的节日。中国人对神的崇拜，真可以说非常兼容并包，大到佛祖老君玉帝，小到财神门神灶王爷，谁都不必担心受不到民间香火供奉。有些神并不具备什么宗教意义，更多的是老少爷们的一个精神寄托，就算没有神，也要生生地造出一些神祉来。所以，以关二哥和岳王爷为代表，各种历史文化名人，都能沾光位列仙班。当神的数量超过了老百姓的记忆极限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笑话来。
　　
　　记得《古今笑史》里有个笑话，说某村落里有个庙宇，原是拜祭杜甫的，叫做“杜拾遗庙”，邻村则有个祠堂，原是供奉伍子胥的，叫“伍子胥相公祠”。后来随时移事易，大家都不记得这两尊神到底是谁了，但香火一直未曾断绝。后来某天，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说我们这边有“杜十姨庙”，隔壁有“五髭须相公祠”，两处各供香火有点不环保，刚好一个是大龄剩女，一个是大龄剩男，不如给两位做个媒，结为夫妻，合在一座庙里供奉吧。于是，在没有征求当事人意见的情况下，大家就把婚礼给包办了，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合法同性婚姻的唯一先例。
　　
　　再回到清明节的话题，在祈福的含义上，它与古代其他节日并无太大差别，但特殊的是，这两个节日的重点是敬人而不是敬神。如果说春节上元代表了人们对福寿康宁的梦想，那么重阳和清明则反映了人们对生老病死的看法。清明祭扫的风俗，一方面代表了对鬼神的敬畏，另一方面，其实是家族谱系的一种自然的传承，也就是所谓的“承继香火”。慎终追远，代表着一种道德观念，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孝道的体现，也可以说是对自身的责任的认识。
　　
　　对于生者来说，仿佛只要祭祀香火一代代传承下去，即便人早已死去，其灵魂仍然会守护着这个家族的安宁兴旺。对于死者来说，这种祭扫，也代表着与世间亲人的一种沟通方式，“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在古人看来，家族与血缘代表着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似乎一旦断了香火，死去的人的灵魂便再也没有了寄托，甚至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曾经的存在。现在，我们可以用各种途径证明它是迷信，但这种对于生命本身的珍视，对于亲情与血缘的珍视，正是我们今天正在渐渐流失的东西。
　　
　　你有多少年没有回乡祭扫了？我自己已经有十年以上了。
　　
　　我已经不记得通往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坟茔的道路，甚至在外祖父去世的时候，都未曾回乡去送他一程。只有在偶尔翻起旧相片的时候，会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而我们的下一代，对他们的故事已经不会再感兴趣，甚至绝不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记得过年的时候，看到有文章里提到“故乡的沦陷”，这种沦陷不在于地域及硬件发生了多大程度的变化，而是本来应该亲近的人们变得如此陌生。当血缘与乡土不再成为拉近关系的钮带时，你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与名字？
　　
　　从家族到公社、单位，再到公司，我们越来越难通过一个固定的社会身份来为自己下定义。落脚的地点可以不停地迁移，服务的单位可以不停地变化，甚至配偶可以随时更换，家庭可以随时重组……只有户口本和暂住证还能提醒我们，你应该属于哪里。
　　
　　这是一个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时代，人们不需要负起家族香火的传承，不需要按祖谱上的规定取名字，甚至将来都不必负责养老的责任，对孩子也不再需要负责到底。我们不背负西方式的“原罪”，也不背负东方式的生存责任。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我想，也许有一天清明节真的会消失，那一天，我们不再关心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自己会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