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鸣奋在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发言 文学作为语言艺术具备与生俱来的悖论:从语言的角度看,它应遵循约定俗成的原则;从艺术的角度看,它无疑将创造性当成自己的精髓。所谓“文学传统”便是二者调适的结果。文学传统既是某种权威、范作和惯例的统一体(因而体现约定俗成),又承认上述权威、范作和惯例来自创新(因而符合艺术精神)。它既相对稳定(因而能够成为效法的根据),又因时而变(因而能够成为发展的起点)。在前一意义上,我国网络文学和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拥有某种一以贯之的传统;在后一意义上,我国网络文学和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又各有千秋、各具特色,与不同的传统相联系。它既是我国文学传统(母体)合乎逻辑的产物(儿辈),又具有自己的风姿(“宁馨”),是地道的“宁馨儿”。对此,可以从信息革命、传播要素与世界格局等视点加以考察。 一、 五态:信息革命与网络文学的定位 我国网络文学之所以拥有和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一脉相承的传统,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它们所使用的大致相同的符号体系。我国网络文学之所以形成有别于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的特色,原因之一是历次信息革命的影响。 在人类所曾有过的各种文学范畴中,“网络文学”是根据作为媒体的信息互联网络来定义的。信息互联网络本身是信息革命的产物。从传播的角度看,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大致可以划分为如下五个历史阶段:远古,始于以语言为标志的第一次信息革命;古代,始于以文字为标志的第二次信息革命;近代,始于以印刷术为标志的第三次信息革命;现代,始于以电磁波为标志的第四次信息革命;当代,始于以计算机为标志的第五次信息革命。这五个历史阶段大致相当于从人类组织形式的角度划分的原始社会、古代社会、近代社会、现代社会与当代社会。每次信息革命都造就了与之相适应的通信网络,即口头传播网络、书面递送网络、出版发行网络、广播电视网络与信息互联网络。由此形成了以之为平台的主导文学形态,即口头文学、书面文学、印刷文学、电子文学与数码文学。当今我国学术界所说的“网络文学”,特指基于信息互联网络的数码文学。从信息革命的角度提出文学之五态,既有助于理解网络文学在历史长河中之定位,又有助于把握网络文学在当下环境中之生态。事实上,网络文学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不断与口头文学、书面文学、印刷文学、电子文学互动,在相互转变的过程中产生出许多新品、许多机遇,如网络口头文学(诉诸语音通讯)、网络书面文学(诉诸压感书写)、网络印刷文学(诉诸字符识别)、网络电子文学(由影视游戏改编而来),或者口头网络文学(诉诸朗诵)、书面网络文学(诉诸手工传抄)、印刷网络文学(诉诸线下出版)、电子网络文学(改编为影视游戏)。如果说每种文学形态都有自己包含技法、观念、倾向等在内的传统的话,那么,这些传统本身与其说是某种僵化的实体,还不如说是灵活的流动。 从社会的角度看,远古文学形成于原始时代,从总体上说基于共同生产、消费与娱乐,但并不排除群体记忆与个人情思的矛盾(由于缺乏可供研究的原始记载,我们只能从逻辑上加以推测)。古代文学形成于文明初期,从总体上说基于存在等级制和阶级分化的社会生活,贵族文学和平民文学的矛盾相对突出。近代文学形成于精神生产商业化的过程中,商品文学与公共文学的矛盾比较明显。现代文学形成于各国文化激烈碰撞与交融的时代,民族文学与殖民文学的矛盾令人瞩目。当代文学形成于全球化和反全球化交锋的时代,国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矛盾值得注意。文学现象纷繁复杂、文学历史源远流长,远非寥寥数语、两极思维所能全面概括,尽管如此,上述五种矛盾对于我们从社会角度理解文学的历史演变具备提纲挈领的作用。 上文从传播角度和社会角度分别对文学史的考察是交相为用的。文学史的传播分期和社会分期虽然未必完全重合,但从整体上看是一致的。其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信息革命在历史上作为社会变革的重要推手起作用,另一方面是由于社会变革在历史上作为信息革命的促进因素而发挥影响。就前者而言,语言的问世促成了人猿相揖别;文字的发明推动了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的转变;印刷术的应用有利于普及知识、发展科技,结束贵族与僧侣的统治;电子媒体的兴起加速了公共空间与世界市场的开拓,导致了社会生活的现代化;互联网络的普及为跨越国家、民族与语言等障碍的全球交互创造了条件,催生了当代意义上的“地球村”。就后者而言,语言之所以诞生,原因主要在于人类祖先在生产过程中彼此交往的需求;文字之所以创制,重要驱动力来自文化传承的需求;印刷术之所以发明,和精神产品大规模复制的商业需求有密切关系;电磁波之所以应用,国内外市场开拓的需要是强大动力;互联网络之所以风行,不能不归因于与冷战相伴而行的全球一体化。 当然,不应低估文学史的传播分期与社会分期的相对性。例如,在口语文学为主导的时代,人们共同体中并非所有的人都同等程度地掌握或运用语言。不过,即使是那些因为年幼、智障、聋哑等而无法使用常规语言(或者因为超智、隐遁、故作高深等而不愿说话)的人,仍然可能创造性地表达自己的情思,因此存在非口语文学(或者类似交流方式)萌生的可能。在书面文学为主导的时代,口语文学仍然广泛流行于社会各阶层(特别是不识字的社会群体,也包括习惯或擅长即兴口头创作的社会群体),其成果甚至令精英文人所瞩目和效法。在印刷文学为主导的时代,基于手稿或手抄本的书面文学仍然有其成就,在官方对大众媒体严格管控时甚至是民意的重要表达途径。在电子文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印刷文学虽然受到挤压,但仍是文化传承与社会交流的重要形式(在某些条件下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在网络文学从附庸蔚为大国的时代,电子文学虽然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发展轨道,但仍然以新兴媒体艺术的脚本等形式广泛存在(不少西方学者甚至将“电子文学”视同数码文学)。 文学史的分期既取决于历次信息革命所决定的媒体演变,又取决于历次社会变革所涉及的具体国情,同时还取决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从口头文学、书面文学、印刷文学、电子文学到数码文学的演化过程中,继起的主导文学形态都表现出对于先前曾经存在的文学形态的某种兼容性,同时又显示出将它们纳入自己的发展轨道的某种引导性。前者不仅是指继起文学形态将先导文学形态当成自己的素材、主题、技巧、手法以至于广义资源的由来,而且是指先导文学形态所具备的矛盾在继起文学中得到延伸。后者不仅是指继起文学形态因为问世时间较晚而天然地成为“新生事物”,而且是指它们比先导文学形态能够更好地适应所面临的社会需要而具备更强大的生命力、更远大的前景。 上述分析为我们认识网络文学与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的关系提供了必要前提。远古文学的历史可能以万年、十万年计,但由于纯属当时口传、缺乏文献支持而只能从比较心理学、文化人类学、神话学等研究中间接推知。古代文学的历史只有数千年,但它以书面文学为主导形态,有成文史、档案学、目录学等作为基础,相对具备直接研究的条件。近代文学的历史只有数百年,但它以印刷文学为主导形态,有大量机械复制的史料作为根据。我们可以将所谓“古典文学”理解为古代文学与近代文学的合称,特别是指二者当中相对有典藏或定评的成分。现代文学只有百余年的历史,但它以电子文学为主导形态(虽然许多人可能申明印刷文学才标领风骚),有大量音像资料为佐证,研究起来要便利得多。当代文学只有数十年的历史,但它以数码文学(特别是网络文学)为主导形态,有强大的数据库和搜索引擎支持,这种研究条件是史无前例的。 网络文学所拥有的兼容性,首先表现为可以通过数字化将流传至今的所有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作品完全转变为自己的组成部分(这一点对于同时代纸质的或模拟电子形态的原创文学也是适用的)。实际上,网络文学是口语文学、书面文学、印刷文学、电子文学在数码化时代合乎逻辑的发展。先于网络文学而出现的各种文学样态,如今都正在被纳入网络文学的发展轨道,以至不妨认为未来的文学都是网络文学(更准确地说各种文学都将通过网络而传播)。其次,在历史上不同时期所形成的上述五种矛盾如今同时并存于网络文学中。就此而言,网络文学所继承的不是某种既定的文学传统,而是围绕文学传统所形成的多种不同价值取向。我们可以强调网络文学作为群体记忆的功能、突出它在反映舆情方面的价值,也可以强调网络文学作为个人情思的表达、突出它对于个性发展的意义;可以看重网络文学所显露的某种不苟流俗的贵族气质,也可以看重网络文学所体现的平民诉求;可以将网络文学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作为文化产业的指标,也可以将网络文学所流溢的共享愿望作为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可以将民族文化作为网络文学繁荣所需要的土壤,也可以将殖民历史作为网络文学研究所需要的坐标;可以将普世价值作为网络文学跨文化交流的基础,也可以将国族理想作为网络文学保持特色的前提。上述矛盾的存在,不以研究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尽管如此,将矛盾的哪一方面确定为“文学传统”,却和研究者所持的立场息息相关。一般而言,被确定为“传统”的文学倾向相对获得了较高、较稳定的地位,同时也面临着更新的压力、变革的挑战。 网络文学所拥有的引导性,首先表现为它因其成功而对于同时代非网络文学创作者所产生的影响(既是吸引与激励,又是压迫与挑战),其次表现为它作为参考系在不同程度上左右了人们作为鉴赏者对于历史上所流传下来的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作品(兼及作家、流派、观念、现象等)的理解与评价。例如,借助于网络文学中所习见的“多媒体”范畴,我们可以达成对题画诗、配乐诗之类作品的新理解;借助于“超文本”范畴,我们可以更好地诠释藏头诗、回文诗之类作品的价值。如果历史不可以逆转,那么,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风光再好,也是昔日黄花。这当然不是说当代没有仁人志士愿意传承与捍卫它们所代表的传统,也不是说它们所代表的文学遗产或精神财富无法发挥新的作用。恰恰相反,它们在网络文学及相关评论、研究中得到重生,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类比于先辈与宁馨儿的关系。 肯定网络文学的兼容性、引导性,并不等于否认创造性和继承性对于它的重要意义。一方面,网络文学与其说是因为对先前所存在的各种文学形态加以数字化而获得成功,还不如说是它把握了新兴的信息互联网络所提供的机遇而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开拓创新。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完全可以(而且应当)向先于自己而出现的文学形态学习,从而丰富自己的表现力。就此而言,它通过继承传统而成长壮大。文学是为增进人与人之间交往服务的。世间许多事,妙在不言中。若着眼于此,那么,非口语文学胜过口语文学。口语文学有丰富的副语言、额外语言符号作为补充,具备反馈及时的优势,远非书面文学所能比拟。书面文学通过保留书写差异而拥有人格化、个性化的特点,在这方面令印刷文学自愧不如。印刷文学不需要什么设备支持就能随时随地阅读,电子文学对此望尘莫及。电子文学所依托的模拟性电子信号可以直接驱动换能设备而成为人类感官的合适刺激物,这一点又有其独特的长处。因此,网络文学至少可从以下几方面吸取历史经验:(1)真谛或许是绝名言相的。网络文学“码字”的数量未必与其内容的真理性成正比,其覆盖范围广不等于“放之四海而皆准”。(2)表情符再生动也仅仅是真实表情的替代品,它的感染力赶不上千变万化、切合情境的真实表情。(3)用笔书写的动觉记忆在人的心理发展中具备重要意义,并非键盘、鼠标、触摸屏等所能取代。网络打印出来的情诗也比不上手写的动人。(4)印刷品所代表的标准化是提高生产效率与阅读速度的重要条件。它们的保存业已经历了数百年的检验,远非短命的数码载体所可比。如果要为文学确立经典,还是诉诸印刷出版物可靠。(5)计算机本来就有模拟型和数字型的分别。数字计算机虽然独步一时,焉知模拟计算机不会后来居上? |